程景浩刚把手里的茶盏往桌案上一搁,眼角余光瞥见院角那抹灰扑扑的影子,一股火气直窜天灵盖。这贞德道尚人真是阴魂不散——白日里在花园糊弄四个臭小子,那些画着歪扭符咒的糖人哄孩子说能“驱邪保平安”不要银两要他们给他建茅庙,他看在四个臭小子没吃过亏份上没发作,怎料这深更半夜,连他和郭芙兰难得的温存时辰都要搅和。
此刻屋内暖烛摇曳,郭芙兰斜倚在铺着貂绒软垫的贵妃椅上,手里捏着半盏琥珀色的桂花酿,鬓边垂发随着轻风轻轻晃动,正是两人才说完几句软语、氛围恰好的时候,连自个那黏人的小女儿四点都知道这时辰不闯爹娘房门,偏这半道士半和尚的妖僧蹲在窗根下,活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
“唱呀,怎的停了?妖女你这小曲儿唱得勾人,倒不知你还有这本事。”贞德道尚人压根没把程景浩的脸色放在眼里,粗嘎的嗓音穿透窗纸,直往郭芙兰那边凑。
他方才扒着窗缝听了半阙,是程景浩想讨好郭芙兰,用着芙兰的女声轻声哼的江南小调,以至乎贞德道尚人以为是郭芙兰这妖女唱的,此刻听得正入迷,竟忘了自己是偷偷摸摸来“探听妖祟踪迹”的,倒像个催场的戏迷。
郭芙兰本就喝得有些上头,脸颊泛着酒后的酡红,眼尾也晕着层浅粉,往日里那双冷得像浸了冰的眸子,此刻蒙着层醉意,软乎乎的没了锐气。
这年代男人喜欢去勾栏子听曲看美人,而女人深受规矩那当然没想头。可郭芙兰则不是,程景浩有那仿男女老少声音的本事,而且唱功比得上现代一流的歌手,这男人说有身材有身材,她这做老婆的看着养眼。
她正被程景浩那小调勾得心头发痒,打算再哼两句,冷不丁被这粗嗓门打断,眉头当即拧了起来——这老道穿得青布道袍沾着泥点,发髻歪歪斜斜插着根木簪,脸皱得像晒干的橘子皮,偏生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那模样说不出的猥琐,倒比巷口耍猴的还碍眼。
“你这老妖怪瞎叫唤什么!”程景浩见老道竟把“妖女”这种浑话安在郭芙兰头上,还那副呼来喝去的腔调,仿佛郭芙兰是供他取乐的戏子,顿时气血翻涌,脸颊涨得通红。他一把抓起桌边的丈尺,起身就往窗边走,“哪来的滚回哪去,别在这污了夫人的耳朵!”说着就要去推窗赶人。
可贞德道尚人刚过了耳瘾,哪肯轻易走?他往窗根下一蹲,双手扒着窗沿嚷嚷:“我听我的曲儿,碍着你什么事?这府里有妖气,我本就是来除妖的——”话没说完,程景浩已“哗啦”一声推开窗户,两人一个在里一个在外,隔着半尺宽的窗沿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星子差点溅到对方脸上。
郭芙兰本就被酒意裹得昏昏欲睡,被这两人一吵,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像有无数只小鼓在里头敲。她猛地坐直身子,随手抄起脚边的软棉软底鞋,动作快得像道风——只见她足尖一点地面,裙摆扫过贵妃椅的流苏,人已站在窗前。不等贞德道尚人反应过来,那只绣着缠枝莲的鞋底“啪”“啪”两声,结结实实抽在了老道脸上。
这两下力道极足,贞德道尚人只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身子像被狂风卷中的枯叶,直直往后飞了出去,“哎哟”一声摔进院里的天井里。他在青石板上滚了两圈,发髻散了,道袍也磨破了,一手捂着脸,一手撑着地面哼哼唧唧,鼻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灰扑扑的道袍上,红得刺眼。
“活该!”程景浩探出头往院里啐了一口,看都懒得看老道一眼,“砰”地一声把窗户关得严严实实,转头就去拉郭芙兰的手。他小心翼翼捏起她的手腕,见她指关节因为方才用力微微泛红,忙放柔了声音:“手疼不疼?我给你揉揉。”
郭芙兰闭着眼轻轻摇了摇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带着醉意的嗓音软得像棉花:“无妨。”
程景浩立马眉开眼笑,扶着她往床边走,弯腰替她脱掉另一只鞋,又快步吹熄了桌案上的烛火。屋内瞬间沉入黑暗,只余彼此清浅的呼吸声,方才的吵闹仿佛都被关在了窗外。
院外,梁大娘正端着个木盆出来倒洗脚水,刚走到廊下,就见贞德道尚人像只翻了壳的乌龟似的在地上滚,当即没好气地停住脚。她眯着眼瞅了瞅老道被抽得红肿的脸,还有那两条挂在鼻尖的鼻血,撇着嘴说道:“别嚎了!多大个人了,连点眼色都没有?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这把年纪的。再敢叫一声,可就不是两鞋底能了结的事了。”
“就是,吵得人睡不着!”柳金月的房门也“吱呀”一声开了,她揉着眼睛站在门口,发髻睡得有些乱,脸上满是不耐烦,“要我说,夫人这两下算轻的。换作是我,有夫人那本事,直接把你踢出院门,省得在这碍眼!”
贞德道尚人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气得浑身发抖,挣扎着坐起来,指着梁大娘和柳金月,半天憋出一句:“最毒妇人心!你们……你们这群妇人,没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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