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在林木间穿梭,发出呜咽般的低啸,卷起细密的雪沫,簌簌地落在众人的肩头和篝火周围。跳跃的火焰驱不散冬夜的严寒,光影在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晃动,噼啪作响的木柴燃烧声,成了这紧绷寂静中唯一活跃的背景音。
一位面相敦厚的士兵递给布林登一杯冒着热气的粗茶,少年连忙用冻得通红的双手接过,低声道谢后,立刻贪婪地小口啜饮起来,温热液体下肚,让他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他紧挨着肖恩坐在一段倒木上,在篝火的暖意和“叔叔”的陪伴下,似乎放松了些许,开始断断续续讲述他“从龙之国到龙之国”的遭遇:刺客如何攻入城堡,戴维学士如何为了掩护他们逃难而惨死,贝里骑士又是如何在磐石海岸丧命,父亲又如何带着他东躲西藏,最终父亲死在海中,他和母亲孤儿寡母在芜州挣扎求生……
“……母亲最后……叫我去买她最想喝的肉汤,还叫我带上了自己的蛋……我就应该想到的,那些士兵把整个落索坡都烧光了,都烧光了……”布林登的声音哽咽了,将脸埋入膝盖,“后来……我爬出来……只看到……到处都是残骸……我找不到母亲……” 他瘦削的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肖恩默默听着,放在膝盖上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隆起。他伸出粗糙的大手,用力按在布林登颤抖的肩膀上,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浑浊的眼中是悲痛,更是压抑了太久的怒火在无声燃烧。
这时,罗斯轻轻掀开帐篷帘子走了出来,她已经将兰迪哄睡。埃蒙德立刻移动脚步,站到了一个既能保护罗斯、又能随时应对布林登和肖恩的位置,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如刀,始终没有离开过布林登身上。
罗斯看着篝火边依偎的叔侄,眼中神色复杂,她走到埃蒙德身边,低声询问:“埃蒙德,你觉得……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埃蒙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个问题:“小姐,您……可还记得葛雷家族?十几年前,山姆·葛雷的事情?”
罗斯闻言,秀眉微蹙,陷入了回忆。“我记得……”她缓缓道,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那件事情让维扬怒气冲冲,乃至吃饭时当着孩子们的面都说过好几次。山姆·葛雷奉王命,押解两名重犯前往斯诺家族领地,瓦尔德半岛……那里荒凉苦寒,历来是流放之地。”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但后来传来消息,山姆……他竟然私自放走了那两名犯人,且拒不交代其下落。维扬为此雷霆震怒,下令将山姆带回王宫问罪……然而山姆却带着家人连夜出逃,从此……杳无音讯。”
“不对!”
一声尖锐的、悲愤的反驳骤然响起!布林登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罗斯,那双之前还写满恐惧和可怜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被触及伤疤的痛楚与怒火:“押解回宫?问罪?王后殿下!维扬派出的根本不是使者,是刺客!是杀手!他们半夜闯入我家,见人就杀!我年迈的奶娘、受人尊敬的戴维学士、还有看门的老约翰……他们有什么错?为什么一个活口都不留?如果不是贝里骑士拼死抵挡,我也早就成了刀下亡魂!这就是您口中‘只想问罪’的国王?”
罗斯被他激烈的言辞和眼中那深切的恨意震得后退了半步,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辩解:“不可能!维扬他……他虽然有时严厉,但绝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对手无寸铁的妇孺仆役下此毒手!这中间一定有误会!”
“误会?”布林登惨笑一声,还想再说什么。
就在这时,“噌——”一声轻微却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埃蒙德腰间的佩剑,已然出鞘三寸!冰冷的剑锋在火光下反射着寒光。他的目光不再仅仅锁定布林登,而是如同最警惕的猎人,缓缓移到了紧挨着布林登的肖恩身上,眼神锐利得仿佛要将他刺穿。
“私自放走重犯,违抗王命,举家潜逃……”埃蒙德的声音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雪地上,“如今看来,你们葛雷家族的作风,还真是出奇地一脉相承。肖恩,”他叫出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冰冷怒意,“这么久,我竟不知,你也是葛雷家族的人。你是故意接近我,试图报复莫尔蒙一家,是吗?”
肖恩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惊慌失措。他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埃蒙德,又越过他,看向面色苍白的罗斯。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憨厚笑容、有些玩世不恭的脸上,此刻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积了太多年的平静,而在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
他没有回答埃蒙德的问题,反而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声音平静得可怕:
“只可惜……斯诺家族先我一步,杀了维扬。”
他顿了顿,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淬毒的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砸在寒冷的空气中:
“否则,他的项上人头——必然是我的!”
话音落下的刹那!
“唰——!”
剑光如雪练般乍起!埃蒙德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终于动了!他拔剑的速度快如闪电,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柄跟随他征战多年的利剑,冰冷的剑锋已经稳稳地、紧紧地贴在了肖恩的颈侧动脉之上,只要再进一分,便能轻易割开他的喉咙!
篝火猛地蹿高了一下,爆出一团火星,映照着埃蒙德冰冷决绝的脸,和肖恩颈边那抹致命的寒光。
埃蒙德的声音比剑锋更冷,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那么现在,肖恩·葛雷,你的项上人头,又该是谁的呢?”
肖恩迎着埃蒙德毫无温度的视线,缓缓地、沉重地站起身,那剑锋也随之移动,始终不离要害。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外的举动——他面对着埃蒙德,双膝一弯,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事已至此,我无话可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肖恩的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剑锋,直直看向埃蒙德,“但布林……他还只是个孩子。求你,放过他,给我们葛雷家族……留下最后一点血脉。” 最后一个字,几乎是从他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一个男人、一个家族最后的尊严与乞求。
埃蒙德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更加锐利。他手腕微转,剑尖如同毒蛇的信子,瞬间从肖恩颈边移开,精准地指向了旁边看似瑟瑟发抖的布林登。
“灯下黑,肖恩。看来你也不过如此。”埃蒙德的声音冷得像这冬夜的山风,“如此明显的破绽,你竟视而不见。”他盯着布林登,一字一句地剖析,“小子,你方才见到肖恩时那般‘意外’,可见你事先根本不知道你叔叔在此。那么,你孤身一人,为何会‘恰好’出现在这荒无人烟的森林,遇见我们?唯一的解释是——你从一开始,就在追踪我们!从王城,一路跟到了这里!否则,哪个逃难的流民会往这种鬼地方钻?”
他上前一步,剑尖几乎要碰到布林登的鼻尖:“如果你追踪的目标不是你叔叔,那会是谁?王后?还是王子殿下?” 他的目光如同冰锥,仿佛要刺穿布林登的伪装,“可你,一个边陲小贵族家破人亡的遗孤,在芜州待了这么久,又如何能认得王后与王子的容貌?”
布林登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他吞咽了一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在低垂的眼睑下,一丝极快掠过的、不属于少年的冰冷凶光骤然闪现,又瞬间被他用更浓重的恐惧和可怜掩盖。他眼珠飞快地转动,似乎在急速思考,然后带着哭腔开口:
“我……我看到你们像是走江湖的马戏班……我、我想着,能不能拜个师傅,学点手艺,以后……以后好歹能混口饭吃,不用再饿肚子了……” 他语无伦次地解释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极其隐蔽地瞟向自己刚才磕头的地方——那摊渗入积雪的暗红血迹中,有几缕极其细微、颜色比夜色更沉的“丝线”,化作了有生命的黑色蛞蝓,正无声无息地从血泊中分离,极其缓慢地向着兰迪休息的帐篷方向蠕动。
追踪? 布林登自己也不知道。毕竟如今占据这具身躯的灵魂并不是布林登。寄宿在他体内、与他生命诡异共存的龙族残骸,对纯粹的王族血脉有着本能的、贪婪的感知。是这残骸的意志,冥冥中指引着这具疲惫的躯壳,穿越山林雪原,一路尾随至此。它的目标清晰而唯一——那个帐篷里,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幼小王子。似乎只要成功寄生,这残骸便能获得新生与更强大的力量,至于布林登这具耗尽潜力的“旧壳”是死是活,它毫不在乎。
“君子论迹不论心,海风。”肖恩再次开口,声音沉重,“这一路走来,我肖恩可有半分对不住你们之处?我的木工手艺,帮你做了这些马戏道具,不正好让你顺利进入王宫救出王后与王子?你若认定我有罪,要取我这项上人头,尽管拿去!若你怀疑布林……” 他猛地转头,看向神色动摇的罗斯,声音带着最后的恳求,“王后陛下!求您发话,派人蒙住布林的眼睛,将他带到远处,任他自生自灭吧!只求……给我们葛雷家,留一条活路!”
罗斯的眼眶已经红了,她看着跪在雪地里的肖恩,又看看被剑指着的、瘦弱惊恐的布林登,内心充满了挣扎。“维扬……他已经不在了。”她声音带着哽咽,“但我不愿相信,他会做出那样残忍的事。葛雷家族的事,背后或许真有我们不知道的隐情。埃蒙德,如果……如果你现在杀了他们,真相可能就永远被埋葬了。”
“小姐!”埃蒙德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正因为维扬已经不在了!我们才更不能为了已经逝去之人的名誉,或是莫须有的‘隐情’,而拿您和兰迪殿下的性命去冒险!这个世界上,被黄土和积雪掩埋的秘密还少吗?不在乎再多这一个!” 他强大的直觉和多年的护卫经验都在尖叫——这对突然出现的叔侄,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那少年眼中偶尔闪过的异样,也绝非一个普通流民所有。
“维扬死了好啊!他死得妙!” 一直瑟缩的布林登突然抬头,脸上露出一种扭曲的、混合着快意与恶毒的笑容,他尖声叫道,“他下了地狱,正好!我的叔叔伯伯、姑姑婶婶,还有我那冤死的爸妈,都会在下面好好‘问候’他!等着他!”
这充满诅咒和刺激的话语,如同火星溅入油锅!埃蒙德眼中杀机暴涨!他不再犹豫,手臂肌肉贲张,利剑扬起,带起一道凛冽的寒光,眼看就要朝着布林登的脖颈劈落!他甚至已经侧身,用自己宽阔的后背挡住了罗斯的视线,低喝道:“王后,请您回避!”
布林登垂下头,嘴角却是奸计得逞的冷笑。只要埃蒙德砍下他的头,喷溅的血液将会化作无数致命的黑色蛞蝓,扑向最近的活物!阿瑞德家族的首席骑士埃蒙德,流淌着国王之血的罗斯王后和兰迪王子。这些人对它们而言无异于饕餮盛宴。
“住手!海风骑士!”
一个稚嫩却清晰的声音,带着初醒的懵懂和急切,突然从众人身后响起。这声音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凝滞的冰湖,瞬间打破了那几乎凝固的杀意。
帐篷的帘子被一只小手掀开,兰迪揉着惺忪的睡眼,光着脚丫站在冰冷的雪地边缘,不安地看着篝火边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一条不起眼的黑蛞蝓此时从兰迪脚底的土壤中钻出,轻易地就咬破了小王子的皮肤,爬进了他的身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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