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菲的意见完全出乎罗彬瀚的意料,不过并没使他感到生气。这是有点奇怪,想当初在他第一次造访洞云路206号时,李理就曾反对他打复活的主意;那时他甚至并没有真的打算实施,充其量是一种朦朦胧胧的念想,可李理旗帜鲜明的反对却叫他莫名恼火。如今他算是下定决心要做了,却对米菲的反对没什么感觉,至多就是觉得有点意外。他猜想这是因为米菲终归不是他的同类,所以它的否认也不至于叫他挫败。
他拍了拍菲娜的脑袋,作为一种间接性质的安慰,表示他并没有因为这话而不满。“你觉得这主意坏在哪儿呢?”他一边往回走一边问。
米菲无疑是观察了他一阵,最后大约认为他的态度不是装出来,这才继续表达它的意见。它说话的速度比平时更慢,恐怕仍在评估他的反应;并且随着罗彬瀚偶尔的插嘴提问,它也只得先停下来作出解释。于是罗彬瀚终于知道了它寄生在菲娜身上的细节经过。这件事应该发生在李理上线前不久,某天夜里米菲——那个如今在他们的对话里被称作“母体”的米菲——趁着菲娜跑到鱼缸边喝水时动了手脚,将一小部分组织放进了它的鼻腔。尽管被放入菲娜体内的那部分组织质量很小,母体还是尽可能将对一些生存有助益的信息留存给了它。
它对李理和寂静号的事记得不多,只明白母体曾与飞船的主人——某个危险、奇特、具有高度约律特征的意识体——在私底下达成过协议,愿意暂居在罗彬瀚的家中提供帮助。这一信息,如同母体留给它的许多其他知识一样,是高度概括性的思维认知,没有更具体详细的事件记忆作为佐证,因此它也无法向罗彬瀚转述那场交易达成时的种种细节。此外母体还留给了它好几种语言的基础知识,其中就包括了罗彬瀚的母语;这些基础知识虽不能直接等同于完整的语言能力,却足以让它在被环境激活后自行从外界学习,快速将词汇拓展至可交流水平。这显然也是提示它在必要时刻寻求外人的帮助。
除了必要的语言与生存知识,母体还在相当有限的存储空间里留给了它大量关于许愿机的知识。这些知识中没有太多具体的案例,主要是指导性的使用原则和注意事项,就仿佛母体认为它可能会遇到一台无穷机器似的。
“你必须把每一项参数都设置精确。”它细细地向他解释道,“否则事情就不会顺利……任何疏漏都可能会让情况变得失控,在复活问题上尤其如此。”
“我会把细节想好再开始的。”罗彬瀚说。他说这话时并非真的很有信心,只是不想太轻易地被击退。“情况可能会失控”——这样含糊其辞的警告倘若不搭配上生动鲜明的案例,那实在很难令人心生敬畏。
“那很难办到。”米菲说,“我想,你很难拥有适配许愿机环境的描述力,它们对概念的理解比你……至少是更有宽度。那会让最终结果和你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这时路弗已经从边界线上蹦哒着回来了,正在罗彬瀚左后方咕咕哝哝地随行。它口中虽然吵闹,听力却依然敏锐,竟能将米菲轻如蚊蚋的低语尽收耳中。
“嘿!”它发着牢骚说,“干嘛非要让最终结果和你设想的一样?那可多没意思!难道你还想叫这世界完全符合你的设想?让所有的星星都绕着你转?你这几根臭肉条的意见就这么重要?”
丝须开始向菲娜口内收缩。罗彬瀚只得用手指轻轻挽住其中一根,示意它用不着搭理后头的狗吠。“我知道那些机器听不懂人话。”他继续对它说,“但我现在碰到的不是一台机器……我不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至少它表现出来的样子并不像一台机器。它是能够听得懂我的意思的,哪怕我并不懂得那套所谓的机器语言。”
米菲停顿了一会儿。“听起来这仍然像是一种无穷设施的特殊形式。”它说,“那些机器的外观和形式是毫无规律的。有时,它们能以生命的形式出现,但功能还是相似的。”
“人造魔鬼!”路弗兴高采烈地说,“只要方便好使,你管它是不是纯天然!”
“至少它的确能用人话和我交流。”罗彬瀚接着回答,继续假装这只是一场双人谈话,“它能用我的母语和我交谈,还能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就算那东西只是伪装成活人的机器,至少也设计得足够人性化了。如果我对它说出‘复活’这个词,它会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但它凭什么给你真正想要的?”路弗说。
这或许也是米菲准备问他的,而对此罗彬瀚确实无可反驳。他所能给出的答案无非是他已经别无选择,唯有眼前这一条路可供尝试。即便到头来他遭到欺骗,那也并不会比今日的处境更糟。
可米菲提了一个不同的问题。“唔,”它慢吞吞地说,“其实,我还不太明白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乐趣!”路弗吠叫道,“新鲜东西!想怎样便怎样!”
罗彬瀚尽力维持自己的平常态度。他再次申明说:“我只是想复活一个人。”
“为了什么?”米菲依然用谨慎的调子问,“所有死者里你只想复活这一个?”
“要是能选咱也乐意多搞几个。”路弗说,“先来复活一百个!瞧瞧哪一个最给劲!”
“因为我不满意。”罗彬瀚说。他本想再解释得更清楚些,可最终又陷入沉默。
“对这个人的死?”米菲问。
“对。我觉得事情不该这么结束……这不是个让我满意的结局。”
“我不明白,”米菲说,“什么样的结局能令你满意?”
“反正不是眼前这一个。”
“拿不着的永远更好!”路弗说。罗彬瀚发现自己正越来越无法忽视这家伙的噪音,他甚至有点想把它丢回那片火场的余灰中去。不过米菲看上去倒没受到干扰。“你希望这个人永远不会死亡?”它问。
“其实不太想。”罗彬瀚说,“我猜这也是个挺危险的愿望,没准比复治还麻烦些,是不是?指不定会造出某种怪物来。我倒没有那么贪婪。我只要求他活到应有的岁数。”
“这是个奇怪的说法。”米菲又问,“应有的岁数是指什么?”
“寿终正寝。”罗彬瀚解释说,“就是活到他自然死亡的年龄。”
“自然死亡是指什么?”米菲依然问,“这包括遭到狩猎吗?”
“不。”罗彬瀚立刻说。忽然间他也有点不确定这个词的准确意思了。“我想它只是指人活得太老而死亡。”
“衰老不是一个会直接致死的原因。”米菲慎重地说,“局部老化是个很容易解决的问题……在资源充足的前提下。以我得到的信息看,与衰老相关的直接死因是机能失效,你们会管那叫作疾病,或者只是虚弱导致的无力觅食。我也不认为衰老后遭到猎食是反自然的,它是生物衰老后的常见死因。”
罗彬瀚默然无语。路弗打了个涎水长淌的哈欠。
“所以,”米菲又试探着说,“你希望你的复活对象以这类方式重新死去?”
如果这样问他的人是李理,那么这无疑是故意为之的讽刺,是在层层推进阵地,逼他放弃自己的打算。然而米菲的声调里毫无这类意图。它的疑问是真心的,而正因如此才变得如此难以正面回答。关于为什么他觉得一种死法要比另一种更好,为什么百年左右的寿数才是作为人类应得的,他竟然无法向米菲提供一个足够充分合理的论证。
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得不问:既然死而复生本身就是一个最最违背自然规律的愿望,他为何还非要坚持给这个复活对象符合自然规律的寿命?为什么干脆不叫这个人活上五百年或一千年?或者真的永远也不会死?仅仅因为他担心过长的寿命会改变一个人?可活到一百岁的人就不会改变了吗?如果他能接受一个百岁老人变得和年轻时不同了,那么两百岁、五百岁甚至一千岁又有什么更大的不妥呢?
当然,一个能活数百年的人放在他老家的社会里无疑会引起骚动,甚至会引来危险和麻烦。他认为周雨也许并不会满意这样受人关注地活着……果真如此吗?借着技术优势或权力关系不断地改头换面,从而以不同的身份游荡在世界上,这件事他自己以前就盘算过,为何就认定周雨做不来呢?一直以来他认为周雨是完全不通俗务的,但事实已经向他证明这个观点是错的。尊敬的帕阇尼耶董事长不但是某些医疗开发项目的大投资人,甚至连请他代持的医疗股票都在大涨特涨。这家伙搞不好是个被埋没的商业奇才。
他静静地想着,好半天才发现身边的两名旅伴早就越过了他的中转,彼此展开了一场直接谈话。这两个异星怪物全然不管他的实际需求,已经研究起如何将一次复活拓展为彻底的版本升级。
“我们可以让它学会自我复制。”路弗十分得意地说,“这样再死掉一两个就完全不成问题。这是完美的复活!而且咱们现在也能用得上!”
“我认为这样更像是繁殖。”米菲说,“我的母体是这样繁殖的……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是完全相同的个体。依我看,他那种个体死亡后快速复原的机制会更好些的。”
丝须往罗彬瀚的脸偏了偏。罗彬瀚沉默地凝视着它,直到它悄悄缩了回去。
“那多没劲。”路弗说,“这样的玩意咱们有一个就够啦!应该再要点新鲜东西。”
罗彬瀚的凝视从米菲转到了它身上,但这东西的警觉和识相就远不如米菲了。它仍然自顾自说得起劲:“要弄出点没见过的东西!最好每个长眼睛的见了都会尖叫!我就喜欢这样的玩意!”
“有没有一种可能,”罗彬瀚说,“现在这个是我的愿望,所以真正重要的是我喜欢什么?”
“别装模作样,凡人!”路弗嚷道,“你肯定也喜欢新鲜玩意!以前你脑袋里可尽是——”
罗彬瀚弹了弹手指。一道影子从他脚边射出,把魔犬如高尔夫球般抽进了远处的草丛里。他带着几分满意的表情看向米菲。那些丝须几乎全缩进菲娜的牙缝里了。
“没事,”他安慰它说,“咱们可以继续谈咱们的。”
“所以,”米菲谨慎而又机敏地问,“你喜欢的是什么?”
“反正不是老死。”罗彬瀚首先说。他又思考了片刻,然后试着重新向米菲解释这个问题。“最后怎么死并不是重要的部分。”他勉强这么说,“重要的是整个过程……应该有完整而幸福的一生,没有什么大的缺陷或痛苦……最好是充实不浪费的,但也不需要折损尊严或遭到折磨……”
他无法再继续说下去了,因为这些话甚至连他自己都不能够说服。他的脑中有一个和路弗同样刺耳的声音在大笑,质问他心目中的理想人生究竟有谁能消受得起。你觉得这说得通吗?那个声音问。你见过哪个家伙的生活充实却毫无痛苦?有钱人豢养的一条宠物狗?你想给一个活人安排这样的人生?连你自己在最夸张的幻想中都不能够忍受这样的生活!否则你该死的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听上去这需要很详细的安排。”米菲说。它评价这件事的语气比他脑袋里的声音温和得多,但明显不算是赞同。
“我们可是在使用魔法,对吧?”罗彬瀚辩解道,“这又不是靠人力来办事。但凡我提出的要求,它总是办得到,所以具体安排轮不到我来操心。”
“我不确定。”米菲说,“如果你的愿望本身具备矛盾性……机器可能会提供一些令你不满意的解法。我想,你最好是在能够清晰定义的前提下提出要求,至少告诉它你定义的幸福和完整是什么。”
草丛发出一阵哗啦乱响,身上粘着无数碎草与几条鸣虫的路弗又回到了他们身边。它咒骂着,试图抬起后腿去抓背上的鸣虫,因为够不着而满地打滚,以头撞地。同时它也在兴奋地吠叫,全然不在乎扎进体内的草枝。
“幸福就是!”它尖笑着说,“只管让咱们高兴!”
罗彬瀚听见这话不禁有点惊奇,因为这狗东西竟然用了“咱们”而非“我”。作为对它团队意识觉醒的奖励,他没有再把它踹进草丛里,而是俯身帮它摘走了粘在背上的那只鸣虫。
“或许我没法做定义,”他一边研究这只怪虫一边对米菲说,“我想要的东西别人也未必喜欢……所以,就算我能给出一整套我眼中最完美的人生,或许在别人看来那其实很无聊。更何况我还没那本事……说实话,我连自己喜欢过的日子都没太搞明白。”
他终于还是承认了这点。在过去和李理大大小小的摩擦当中,甚至在那个生死相搏的时刻,他竭力想要否认的不就是这个吗?当时他竟不能够承认这样一个简单的道理,因为那似乎就意味着周雨可能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的。如今他可以承认了,也许这意味着他的的确确是进益了,也许只是因为现在主动权落到了他手上。他总算是出了一口恶气,然后才能心平气和地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道理。
其实这并不算什么道理,只是个稍加推理即可得出的简单结论:即使他有办法让人死而复生,也不可能让周雨度过所谓的完满一生。在高灵带中他自己已体会过所有梦幻幸福的滋味,而那并不令人满意。他又能对周雨的人生提出什么更高明的见解呢?除非他可以再复活周妤,甚至复活他自己(他仍然搞不清楚自己这会儿是个什么情况),否则那不过是漫长而孤独的百年。有些人当然会觉得这样活着也很不错,但他怀疑周雨是否这样想……实际上,要是周雨真的宁愿过那种日子,事情本来也不会到如今的地步。
这里还剩下另一些可供他施展的手段。假如他真能对死人的复活施加某种限定,他也许能要求删掉被复活者的某些记忆,修改这个人的认知,甚至直接改变性格。这样一来给予幸福人生岂不简单至极?况且这也很公平,因为周雨已经对他干过了。虽说是暂时性的,但干过就是干过。作为回报他也大可以删掉周雨的前二十年人生,让这人重新去寻找后半生的意义,他甚至可以直接决定让周雨的后半生怎样过。用路弗的话说,一切不过是随他高兴,想怎样便怎样。
——这是您给自己造了一个熨帖心灵的木偶?他又听见李理的声音在问了。她老是这样扫他的兴。而之所以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能够如此扫兴,正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他甚至也领悟了她未曾明言的那部分隐语:像他这种人最终是不会对一个任他操控的木偶满意的。而如果一个人的过去被完全抹除,所有的追求和愿望都被修改,那就意味着它变成了另一个不同的人。他还没有慷慨到愿意为一个陌生人付出这样多。
但,他发现自己同样不愿意就此放手。为何他不能做一个有分寸感的朋友呢?他可以只是单纯地复活一个人,因为此人的死多多少少是受他的牵累。然后他们之间就算是两清了。他应该尊重对方的选择,把人生选择权交还到真正的主人手中,不问后事将会如何发展。既然命运的乐趣正在于深不可测,他就必须接受正反两面的全部结果:周雨既可能会在明日死而复生,也可能会在后天被车撞死。倘若对此丝毫不加干涉,他所付出的一切就会在转眼间付诸东流。
这和盲目信赖运气的赌徒或一心渴望暴富的市场投机者有什么区别呢?仅仅因为真正的朋友应该不计代价不问后果地付出?不,如今他可不相信这一套了。既然他付出的代价这么大,那他就非得拿到对等的回报才行。只要周雨是靠他的本事复活的,后续的事就得照他的意思办,轮不到一个出局的人来拿主意——难道他还不清楚这废物会怎么选吗?他们如今的处境正是那死人选择的结果。
他托起那条粗糙多刺的深紫色毛虫,看它在自己的掌心蠕动翻滚。它显然是盲的,至少视力很差,也没有什么攻击能力,只能傻乎乎地到处乱爬,试图寻觅一条通往草丛的出路,却总是被一根指头拨回原点。他的心绪也随着它的来来去去不断起伏,时而微笑时而咬牙。
“我需要再想想。”他说。
“你在考虑放弃这个愿望吗?”米菲问道,“或者你准备放弃所有的后续定义?只要求复活这一过程?既然你不能定义幸福,我想更好的办法是顺其自然……”
“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路弗叫道,“别当个扫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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