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你快走吧,快走吧,不要惦记我们了,”两个孩子一前一后地说,他们幼稚的嗓音多像从大自然传来的天籁之音啊!
孩子的声音化腐朽为神奇,筑成她坚定不移的心,像一个航标,指引着她的朝向。
她看着那扇通往生机的大门,好似一道投胎的大门,走进去就能获得新生的可能。
他们招着诀别的小肉手,像两个温暖的小太阳,围绕着她心里的寒冰打转,她的心就这么被融化了,骨肉分离的决裂生不如死。
偏偏三个她最热爱和亲近的人要她苟延残喘地活着,她不去这么做似乎有违他们的寄托,不如遵照他们的心里,枢纽住他们奋战到底的精神,好替他们一起活下去。
她还能感受到被孩子肉嘟嘟的手摩挲脸颊时,传递到心间的愉悦和欢快,将来她只能用自己这双干了数不尽的农活、生满了茧子的手,来触摸这两个小天使碰过的皮肤了。
她跪在地方抱着孩子,哭着和他们说了好多温情的话,也许她的确口齿不清,他们把她说过的话当啰哩巴嗦的耳旁风,或许他们没能听进耳朵里,左耳进右耳出,但交待过她无处可躲的心能安定点,孩子们不是真切存在于地狱的,然而他们真真实实地居住在她的心中。
踏上新征途临行前,她最后一次回眸,他坚毅的脸上满是动容的笑,一点也不慌张或是勉强,尽力而为把她救出去,对他来说是一件光荣的幸事。
他将一直陪伴在她身边,化作一束光永远照耀着她心里的阴暗处,无条件支持她,提供她脚踏实地走下去的力量,他能做的只有这些。
她转过身走进门,在他们看不见的东方,眼里盛开一朵又一朵的泪花,花团锦簇,层层叠叠,冰花一般清澈透明,闪着五颜六色的光辉。
她刚进入那道玄奥的门,它便消失在天涯海角了,箫昊环抱着两个孩子,眼泪弄脏了他英俊立体的脸。
他闭上眼睛,浓密的眉毛像两把利剑横在眉骨上,长长的睫毛闪了闪,等待火光的降临。
她被门抛到了一个黝黑的空间,她靠墙坐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吓坏了她,过了很久,她才敢用手摸索这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环境,她才认知到她身在何处!
眨眼间,斗转星移,过去恍然如梦,她已经年近七十,独处的这几十年,当真是段难以为继索然无味的岁月,世上最性情古怪的人也难以刚愎自用。
他曾许诺要将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没想到他所说的安定竟是吸力漩涡水平隧道,她在这过着茹毛饮血的日子,天天与死人为伴,以死人为食。
饿了吃人肉,渴了喝人血,一开始很难接受,万事开头难,度过了开头,往后的一切就顺理成章地展开了。
倘若过去是场梦,她真想那个梦永永远远不要醒来。
她提到过的梦魇三番五次……一次又一次梦见那天将他们一家四口拆散的血光之灾。
她顺其自然,做梦梦到最抵触的东西是不可避免的,与其抵抗不如接受来得好受些。
几十年中,她无数次想过去死,但有两个原因阻止她干傻事:一个原因是人类求生的本能,她骨子里渴望生向往生,害怕死抵制死;一个是血脉之亲的吴侬软语仍时时在耳边奏响,他们的鼓励铸成金属的盔甲保护她的软肋,她还怎么好意思口口声声说活不下去了呢?
日子过得不痛不痒,她最初以为她会在极短的时间内老去或者死去,病、恐惧、瘟疫、病毒、不治之症、免疫力低下……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杀死。
事实上她从来没生过病,隧道就像一个清洁过的消毒过的无菌室,几乎没有任何疾病纠缠上她。
谁能相信这个委实凄惨荒凉的现实,像把人扔入火中淬炼又在寒潭中降温,冷热的交替重蹈覆辙。
周围到处是忙着往外走却没走出去的死人,她聊以卒岁,不想出去却在这长长久久的活着,新魂走出去是趋利避害的本能,她留在这也只是想死而已。
时间久了,她已见怪不怪,就像在无边无垠的大海中抱住了唯一的一根浮木,解脱了得救了或者绝望了。
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干,吃吃喝喝,待在幽暗的隧道里坐到生命结束的那刻。
只是那刻太遥远,期待了一天又一天。
就在刚刚,那对打情骂俏的情侣走过去,侧底唤醒了沉睡在她心里长达十几年没揭竿而起的回忆。
它们觉醒了,春风催长的野草般覆盖她的大脑皮层,想起太多太多苦不堪言的往事,使她怆然泪下,使她不再含羞忍辱,纵情的爆发,就像年轻的血液应当纵情燃烧。
老奶奶的这番叙述,使得箫飒的伤心涨潮,他的喜悦退潮,跟随着她的感情变化,心情的愉快陡然直线下降。
之所以如此感动,是因为箫飒感同身受,他可以百分之百站在她的角度上思考这件事情,跟着她的讲述,看透了她这漫长的一生。
“我在揣摩一个人,你能站起来一下吗?”箫飒急切地请求道,他已经等不及要揭晓了,确切来说,他是在盘问她、探究她,像个出色的小偷,在不知不觉中盗窃她话兜里最厚重、最珍贵、最有价值的心里话。
老奶奶显然还没走出悲伤的难以释怀的情景,被他突然的请求吓了一跳,“我吗?”黑暗中,箫飒点了点头,即使深知她多半看不见。
他在她长长的言谈中就曾多次想打断她的发言,只不过为了礼貌,他将那颗急不可耐的心按回了胸腔中,如今她的话讲完了,于是他找到了不可错过的好时机。
箫飒伸出一只手,牵起干坐着已不知多久没起身的她,一股长年累月吃尸体的标致异味急冲过来,不过不是很明显,这到处是死人呢!
她的双腿发麻,箫飒一松开手,她就可能摔倒,等她的腿脚恢复血液流通,他才敢抽回手绕到她的身后,她寂然不动,他想做什么她都随他去做。
他在寻找蛛丝马迹破案,她不知道他在破什么案,一个人能不急不躁聆听完她的故事,她就信任他不是个坏人,不管这个人要做什么事,她都顺从他。
哪怕他像个率真的小孩子想挠她的胳肢窝逗忧伤孤单不快乐的她开心,她也不会出言相劝,她是他的提线木偶,她自岿然不动。
她的尾巴像一根软乎乎的绳子横在身前,箫飒没敢再向前走,实不相瞒,他是诧异到走不动了,这和当年那根挺拔的光亮的尾巴截然不同,这大概是她衰老的标志吧!
“梅苏姐,好久不见。”箫飒扳住梅苏瘦弱的肩膀使她像个脚步轻盈、舞步轻松的顶尖舞者般优美柔和且轻巧地转了个身。
二人面对面时,他就松开操纵她肩膀的手,在梅苏还昏昏迷迷的时候张开双臂抱住了她。
他已经确定了她的身份,半生卷轴和猫尾巴,绝没有这么巧合的事。
“你是谁?”梅苏感觉好好笑,这个老头就像个想到什么就做什么的熊孩子,他的称呼听起来怎么会这样的亲切和熟悉呢,但旧事无法重提,就是记不起来了!
“你的另一半是箫昊大哥吧!”箫飒松开惊魂未定的梅苏,笑意盈盈地说。
“你怎么知道!”梅苏被他说得云里雾里的。
“我是箫飒!”箫飒兴高采烈地说,能在这遇到梅苏姐委实是个奇迹。
如果这还不能使他感到快乐,这天底下就没有什么东西能使他喜出望外的了。
“箫飒?”梅苏聚精会神地看着眼前这个臃肿的有点驼背老人,他和箫飒年轻时的形象可用天差地别四字来点明。
“对,我就是箫飒,你不相信吗?”老年箫飒扮了好多个他年轻时爱做的动作。
这个模仿秀虽说不上惟妙惟肖,但也悟到精髓了。
“我相信!”梅苏点头如捣蒜,笑中带泪,喜极而泣,“很意外能见到箫飒你。”为今她很是高兴,不必着急问清他的来因。
她主动抱紧了箫飒,这次轮到箫飒乱了阵脚,热泪濡湿了箫飒的肩头。
与其说箫昊是贯彻始终守护他的一缕光明,倒不如说箫飒的到来是最扣人心弦的希望,远水解不了近渴,而箫飒恰恰是甘洌的源泉,箫昊对他来说过于遥远了。
“梅苏姐,你怎么会来到这?”箫飒拍着梅苏的背安慰她,他已从她的言语中得知她近些年来凄凉的现状,她一定很渴望阳光的。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我从半生卷轴出来就到这了。”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没有过路的新魂想停下脚步,窃听他们的人生感悟。
萎靡不振的梅苏被好久不见的箫飒的三言两语注入了全新的养料、全新的热血,她就差合不拢腿活蹦乱跳了。
“你能来我真是太惊喜了,而且我还见到了我和箫昊的过去,你和应与非的过去,以及大家的过去,在这生存了几十年竟然还能见到有血有肉的过去,你说稀奇不稀奇。”
言尽于此,箫飒终于得知她哭成个泪人的原因,也终于知道她为何如此肯定箫飒所说的那对情侣是苦命鸳鸯的原因。
走过去的是年轻的梅苏和年轻的箫昊,一个既已失去箫昊的老梅苏有什么理由不哭呢?
她语笑嫣然,可哭腔还是很明显的,眼圈泛着淡淡的粉红,一边抹眼泪,一边直抽搐。
“你知道吗?我快要死了,今天过后我就要死了,临死之前我能见上你一面,见上大家一面,也算了却我的一桩夙愿了。”
宛若天打五雷轰,怎么刚相认就说生离死别的话,箫飒心如止水,面如死灰,一些悲观消极的情绪坐地起价,一些积极乐观的情绪低价贬值。
“这话怎么说?”声音在颤抖,像沙尘暴中一只单脚直立的鸵鸟,重心不稳,难以自控身体的倾斜,倒地不起。
“我知道我的死期不远了,每次我们碰上准没有好事发生,你看这次老天有眼无珠又让我们遇上了,你瞧着吧,不幸的事又马上要发生了!”梅苏无可救药地摇着头。
“谁让你信命的?”提到这个字,就让箫飒气不打一处来,“谁说我们碰上就没有好事发生了,我们偏要好好的活下去,做给天上看,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我们一定能亲手创造属于我们的极乐世界,一个与世无争的清高世界。”他有信心说到做到。
“真的吗?”梅苏半信半疑。
“当然是真的!”坚定不移。
“对了,我还没问你怎么到这来的呢!”绕来绕去,好歹没把她绕晕。
“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坐下说吧!”箫飒拉着她坐下了。
箫飒将他多姿多彩但总是与倒霉、麻烦、危险交朋友的过去一五一十地跟梅苏说了。
她听之哗然,简直要惊吓了,全然想不到他的人生如此千姿百态、如此坎坷不顺。
箫飒大胆地下断言,他想半生卷轴和时空卷轴是拥有相同属性的卷轴。
梅苏出了半空卷轴回到她初次来地狱的几十年以前,时至今日是她的大限。
箫飒利用时空卷轴来到这,只为迎上自己的诞生,这是他生命轮回的开始。
梅苏在她诞生之期死去,箫飒在她诞生之际重生,若不是半生卷轴和时空卷轴,他们不可能在这重新相遇。
绝不信命,他不想让梅苏姐在眼前死去,白驹过隙,清明宿舍的人见上一面难上加难。
如果寥寥无几的相见偏要发生在将死之日,那么这样的会合没有一点实际的抚慰心灵的意义,只会给人带来负面的沉甸甸的伤害,把活生生的人拖垮。
在他有限的能力之内他必然会竭尽全力,拯救任意一个人岌岌可危的生命。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警告过他,时空卷轴不能作用在两个人身上,这就说明他有可能带上梅苏一起逃亡。
在生命面前,他要帮助的人是谁都无所谓,目的只是抵抗这一如既往阴差阳错的命运。
“你说你要去人间?重来一次?”梅苏眨着困惑的眼睛。
虽然知道了时空卷轴的用处,这个举动仍然让她很是吃惊,且是大吃一惊,她对人间的概念简单得如同一杯淡水。
“对的,去人间!”箫飒无比诚挚地凝视着梅苏朦胧的身形,“我现在做了一个事关重大决定,不仅我一个人去,我还要带上你一起去。”
“兹事体大,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带上我一起了,我已经习惯待在这,我怕见到外面的一切,一个住在隧道几十年,吃吃喝喝全靠尸体的人活着出去又能怎样!”
梅苏是为箫飒着想,“若是时空卷轴只能帮助一个人回到人间,两个人超过预定的份额,要是中途发生了曲折离奇的事故,你和我性命难保,还是你一人渡去人间吧!”
“你真的要向命运投降认输吗?对的不必专门证明,错的才需要澄清。你想混得出人头地,就不要把脚步根植在原地。”
对一个老人说出人头地未免有点可笑,但他丝毫不认为他说错了什么话,他们拥有年轻的心态,就不屈就于老态的外壳。
“如果你不认命,如果你不是一个鼠目寸光的胆小鬼,你就跟我一起用时空卷轴走出这个四面楚歌的困局,只要我们两个人平安到达了人间,与命运的长期抗战中我们就算赢了一局。”大显身手,这是箫飒的激将法。
“那好,我跟你走。”箫飒偷偷抹了把眼泪,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能做出这个决定,对于一个被幽闭了三十五年的老人来说多么不易,且行且珍惜。
明知这是个欲擒故纵的圈套,她仍是义无反顾扑上去中招。
不要说准备的满腹牢骚四书五经还没讲完的箫飒有多佩服,就连梅苏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箫飒说服了。
大概她心里某粒一直处在休眠期的种子倔强地萌芽了,她也想随着他去出生入死。
猫有九条命,早死早超生,七老八十的人,早一天晚一天不还是死,她是一只猫,不是一直畏首畏尾的老鼠,梅苏就想证明这点给箫飒好好看看。
“你光明正大动了我的心,而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偷儿,酝酿了一桩让我死心塌地的好戏,摇身一变为细作偷偷把我的心窃取了,还让我不明不白地活着,他明明是个害我心死的刽子手。”谈及过去,感慨诸多。
老人家的对话是沙哑的柔情,年少时轻狂的憧憬像玻璃一样,被这世界的主宰用恶狠狠的敌意击得粉碎。
箫飒对梅苏姐和箫昊大哥的过去掌握得一清二楚,梅苏对箫飒的过往也了解了个大概。
剩余的时间里,他们坐着休息,快活地笑,谈天说地无话不谈,酣畅淋漓地议论着过去现在以及未知的将来,就像十几岁的少年们,无畏地私语着,说着豪言壮语。
即使说的话脱离实际异想天开,也能小小的满足一下贫瘠的心灵,仿佛他们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纠缠不清的瓜葛,剪不断理还乱,他们始终只在个人的心胸里胸怀天下。
这些白痴而懵懂的想法只有在心心相惜志同道合的伙伴面前才有机会表达,这无关乎年龄和身份,就好像人人都可以放纵脚步在前人未走过的沙滩上践踏。
“事到如今,我们做朋友携手走下去吧,如果不是以相知朋友走下去,我不知我还会有什么做动力。”
梅苏说,脸上晕开淡淡的笑,像一朵盛开的野花,花瓣在风中荡漾,迸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
“不只是朋友,你还是我的嫂嫂!”箫飒洋洋自得地说,谨记梅苏姐已经和箫大哥喜结连理还生过两个大胖孩子。
“那你是我的小叔子啦!”如果一秒回到乌船上,梅苏是绝对不许箫飒这么叫他的,更不许箫昊动不动就喊她夫人,人老了什么都看开了,乱扣的死结也解开了。
“我们还挺幸运的,竟然回到了起点。”一些事憋在心里难以启齿,她只能含糊其辞的倾述,活着是幸运,死去的人也不是活该的,难料他们就是去世了!
“嗯,多亏你的坚持,不然我连梅苏姐也见不到了!”箫飒打趣道。
梅苏的痛楚和欢乐都溢于言表,“坚持这么久,能见到你,也是值得的,活下去就有价值,有谁能风平浪静一生呢?”
“你说的没错,我也是最近才领悟到这点,你该去教育教育那些半途而废的人,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梅苏开怀大笑,“那我不成了举世闻名的哲学家了!”
“有这个噱头,那也不错啊!”他也大笑起来,像被人点了笑穴。
老实说,隧道有两个放声大笑的老人,笑声沙哑而苍凉,像有一阵寒风吹到夏日的皮肤上,大热天的,居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对新魂来说定然是种精神上的折磨。
源源不断走过的新魂避而远之,敬而远之,逃之夭夭,没走快的就要被老格达捉弄两下。
正经的归正经的,这次滔滔不绝的谈话后,三天期限的临界值就快到来,看来箫飒也没时间赶在时空卷轴失效前睡上一觉了。
“准备好了吗?”取出时空卷轴的箫飒掉头问梅苏。
“我准备好了。”梅苏握紧拳头,回答箫飒,因为是老人,她的动作很好笑。
和上次一样,箫飒打开时空卷轴,他一只手抓住梅苏的臂弯,好让时空卷轴明白他的意图。
他想时空卷轴是个独一无二的神物,不可能是个弱智,不必为此堪忧。
几秒内,卷轴射出绮丽诡异的光芒,落在尸体上的光线沿着线条虚虚实实的浮动着,姹紫嫣红的光落在五官错位带我尸体上怪异极了,似是尸体重新拥有了生命,在幽暗阴森的阴曹地府中挂牌工作。
一晃眼,箫飒连同梅苏消失在了隧道中,时空卷轴落在地面,化成了无数粒细微的灰烬。
隧道里刮起一阵诡异的风,吹散了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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