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医院里。
陆景明斜靠在床边，看着在沉睡中的万姿，心里七上八下。
如今是大年初一的上午，药效快要过了，他在等万姿醒来，紧张得手心直冒汗。
赵依琳母女已经走了，陆景明不想看到她们，万姿应该也不想。
赵依琳还没去自首，她什么时候去，陆景明不关心，也没有问，他担心的，从昨晚到现在，只有万姿。
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万锦飞的尸体还停在医院太平间，后续一大堆的事都还没做，有些事因为是春节，也没法做。
万家和姚家的亲戚们都还没通知，陆景明没有越俎代庖，通知谁不通知谁，要看万姿的意见。
他看到万姿动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不太清醒地看着他。
陆景明也不敢出声，只是呆呆地和万姿对视。
双亲过世，无论多少好听的话都没用，一向最会哄万姿的他，束手无策。
不久，万姿露出一个还有点懵懵的笑容：“这里是医院？我怎么在医院呢？我……”
她一时愣住，陆景明已经迅速抱住了她，她的身子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爸爸……”万姿很轻地说，停了停，不敢大声，“我是不是在做梦？不是在过年吗？今天年三十？”
“已经……已经初一了，你睡了一晚。”陆景明觉得心酸难忍，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万姿的身体颤抖得厉害，她要下床，却根本站不稳，最后坐在床边大喘气。
短短十几秒，她的眼泪落了满脸。
“我爸呢？”她仰着脸问陆景明。
“在……太平间，”陆景明有些哽咽，“你要不要去看看？下一步要怎么安排，都听你的。”
他把她的手机拿过来，放在她手心：“亲戚们我还没通知，这件事，暂时姚家和万家都没人知道。”
万姿起身，站得笔直，但身子一直在颤，就没有停下来过。
“先回家一趟，太平间……我等会儿再去。”
02
家里还保持着走之前的模样，连出门时被他们踢飞的拖鞋，也保持着原样，一个东一个西。
赵依琳母女没有回来过？
陆景明心里有些疑惑，但来不及多想，万姿没脱鞋，直直走了进去。
她站在小餐厅呆了好一会，桌子上的菜罩子下，还能看到昨天没吃完的年夜饭。
菜罩子旁，也还摆着万锦飞喝过的那瓶药酒，甚至连酒杯，都洗干净了放在旁边，餐椅上还搭着他在家穿的那件外套。
一切都像老爸还在的样子，丝毫没有改变。
万姿站在冰箱前，拉开冰箱的门，停了好一会，才轻声说：“我就知道有这个。”
陆景明看到她从冰箱里拿出一盒封好的冰皮绿豆糕，打开保鲜盒，万姿捻了一块放进嘴里。
这一年，父女关系趋于缓和，是这几年来最和谐的时光，她上次笑着对父亲说，自己早八百年前就不吃南瓜饼了，要吃绿豆糕。
要鲍师傅的，放冰箱里冷藏的那种冰皮绿豆糕才好吃，微微的甜，一点都不腻。
老爸还拍着胸脯说：“下次你回来，家里保证有。”
东西保证有，人却没了。
“我曾经真的恨过他，在他很快有了新欢，并动了立遗嘱的念头时，我当时想，不就是寂寞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能扛，你为什么不能？你这样把妈妈置于何地？”
万姿捧着绿豆糕轻声地说。
“后来他说要儿子，来回折腾，我就更恨他了，我想你这个老不要脸的，都五十多了还要儿子，那我算什么？”
父女关系曾经僵硬到她连看到万锦飞就觉得烦，快烦死了的地步。
可那又怎样呢？
无论他有什么想法，闹了多少“要儿子”的笑话，他其实真的不算对不起万姿。
03
万锦飞这一生，可能对不起前妻，对不起后妻，却唯独没有那么对不起女儿。
房子改名字，跳得比天高的万锦飞到最后还是乖乖屈服，改了名字和占比，念叨着不要女儿找陆景明，不要女儿背债，可到最后，也没有出过什么强硬手段。
就包括后来万姿每次回来，他依然会做万姿爱吃的菜，会尽量送女儿下楼，万姿的车子每次发动，都能在后视镜里看到父亲的身影。
他固执得让人厌恶，却也让人觉得可笑又可怜。
“妈妈死了，我在往前跑，他却好像还在留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屋子热气的生活，哪怕不是我们，换个女人和孩子也行。”
“我曾听人说过，其实男人从来不在乎什么金婚不金婚，他们在乎的，只是身边有个人，热热闹闹的围绕和陪伴。”
父亲让自己伤心，自己又何尝没让过父亲失望。
高考志愿万姿填了最南方的广州，万锦飞眼里的难过和失望，万姿一直都记得。
“我不是个太听话的孩子，在我们这一代小辈中，我是很早就不听话的，我想爸爸肯定也是很难过的，只是他改变不了我，我主意大。”
万姿的眼泪一直掉，她从餐厅往房间里去，主卧的大床上被子掀开一半，是父亲最后睡过的样子。
她站在门口看了半晌，没有进去，转身进了书房，陆景明跟在后面。
能哭就好，他心里想，只要能哭出来，至少有个宣泄的渠道吧。
万姿从书桌侧抽屉里翻出一个大盒子，塑料盒，密封的，她打开，里面是整整齐齐的，她从小到大的所有奖状和证书。
还有两本旧相册。
相册第一张，就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全家福，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标准相，那时候她才三四岁，在父母中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懵懂无知，像小鹿一样天真。
而她的父母正年轻，笑得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往事——不可追。
04
万姿一张张照片看着，眼泪好像流不完，也流不干，一颗颗砸在旧相册上，纷乱如雨。
陆景明默默在后面站着，看着她，心如刀绞。
“妈妈死了，爸爸也死了。”万姿喃喃着低语，她从相册里抽出一张几年前万锦飞的照片，那是五年前，他们一家三口最后一次出去游玩的照片。
“这张单人照给他做遗像吧，那时候妈妈还在，还没有那么多后来的事。”万姿把照片放在一旁。
陆景明应了声。
万姿再倒回到主卧，去找给万锦飞换的衣服，他穿的还是贴身的秋衣秋裤，也都被血迹沾染，且剪坏了，要给他换一套。
即使要进火葬场，那也要换干净的衣服，要擦干净，清理整理好上路。
“万姿，”陆景明忍不住打断，“要不要尸检，如果不尸检，就没办法确认死因。”
万姿好像才想起，她愣住了，愣了很久很久。
“赵家母女呢？”她问了句。
她不解地回头看着陆景明：“她们到哪里去了？我一直都没看到她们。”
陆景明摇摇头：“我估计，她们应该是去赵思怡她大姨家了。”
万姿又停了很久，慢慢收起了脸上的悲伤，变得木然起来，她拿了个袋子装上衣服和万锦飞的身份证明什么的，缓缓向门口走去。
正在这时，房门“滴”响了声，赵思怡推门进来，僵立在门口。
三人面面相觑，都呆了呆。
陆景明正要说什么，赵思怡马上回身关门，拉着万姿往房间里走，走了没两步，小姑娘就抽泣起来，但知道不是哭的时候，她哽了好几下，硬生生忍住了。
“我是从大姨家回来的，我妈和我大姨在后面，还有我大姨夫。”
赵思怡胡乱抹了把眼泪，“万姿姐，你赶紧把要收拾的东西收拾了，他们要来拿走银行卡，准备去银行取钱。”
05
昨晚，赵依琳母女都被吓坏了，赵依琳更是六神无主。
她怎么都没有料到万锦飞会突然去世，而且死得那么惨，死因……暂时不明。
吼得再大声，这时候都没用，这可是人命，是和她天天躺在一起，被她想方设法整垮的老公的命。
哭了一场又一场后，赵依琳清醒过来，全身冰凉，她感觉自己在劫难逃，虽然她还是不认为万锦飞的死和她的那些东西有关系，但万一有呢？
后知后觉的恐惧犹如漫天飞舞的蝗虫，密密麻麻侵蚀了她所有的理智，她问赵思怡怎么办？
赵思怡哪里知道。
她想要妈妈去自首，但舍不得，她不想妈妈坐牢。
母女俩像两只丧家之犬，惶惶然去了大姨家，她们不敢回万家，想到刚死了的万锦飞，赵依琳心虚。
赵大姨今年没回河北老家，正和老公儿子喝酒呢，喜滋滋算着今年的小生意赚了多少钱，副业又赚了多少钱，却迎来了失魂落魄的妹妹母女。
妹夫死了？
大姨一家大吃一惊，目瞪口呆。
“大姨一口咬定药膏那些没问题，甚至说随便怎么化验，他们都是不知情者，即使有问题，他们也是受害者，不是有意为之。”
赵思怡说着说着，眼泪没了，她眼睛红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缝，昨天到今天，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赵依琳很快被说服，姐姐的说法很好地迎合了她心里那点子侥幸心理。
在这个时候，只要有根救命稻草，她都会抓住，无论真假。
母女俩昨晚在大姨家住了下来，今天一早，她们被赵大姨叫醒了。
赵大姨说：“你还不趁这个时候回去拿钱？心可真大，不拿钱，你万一有个什么事，你女儿怎么办？”
“思怡才刚开始读大学，还有的钱要花，万锦飞死了，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万姿要是咬死你，你们才结婚两年，你是抢不过这个厉害继女的，就真要卷铺盖滚蛋了。”
“法律上的夫妻算个屁，钱抓在手上，到时候交不交出去，那就是你的事了。”
06
本着掌握了钱就掌握了主动的心理，赵依琳和赵大姨一家都往这边走，一个是糊涂，一个是怂恿，都急匆匆。
“我给你打电话，你没接，我就赶紧先跑回来，想着先找到存折银行卡收起来……”赵思怡说。
她的脸憔悴到不能看，两天时间，鲜嫩嫩的花朵就像开败了一般，整个人都颓了。
陆景明从口袋里掏出万姿的手机，怕打扰到万姿休息，他们的手机，他之前都关了声音。
万姿的手机上的确有三个赵思怡的未接来电，他的手机上也有两个，她的确给他们打了电话。
万姿脑子有些蒙：“你说她们过来拿银行卡取钱？你妈要把那些钱都留给你？”
听赵思怡的意思，钱是在万锦飞名下了？
“嗯，我听我妈说，刚开始钱都是给她管的，但她不肯生儿子后，钱就被爸爸收回去了，除了工资，爸爸不再给她钱了。”
赵思怡低声说，她慢慢松开万姿的手，紧紧揪着自己的羽绒服下摆，有气无力的，“妈妈因为这个，特别愤怒……”
一直没有不一定生气，给了又拿走，才最让人不甘心。
万姿点点头，她转身走进主卧，打开大衣柜，衣柜下面有个带锁的抽屉，老爸一些重要的宝贝，都喜欢放那里。
“要强行拆锁吗？”陆景明问了句，他们现在不开锁，等会赵依琳来了也会强行开锁的。
万姿默了两秒，她站起来，翻开了一排挂着的衣服，在最里面一件万锦飞工作羽绒服的夹克内侧口袋，掏出了一把小钥匙。
“我知道他把钥匙放在哪里，他几十年如一日都是放在这个口袋里的。”
万姿低声说，父母一直就有这个习惯，存折还有些金银首饰都锁在小抽屉里，钥匙放在父亲的工装服内口袋里。
她握紧了钥匙：“其实还有一个办法……”
她看着赵思怡，眼神复杂到一言难尽。
“思怡，我要报案，只有报案，我父亲的遗体才能被尸检，查明死因，也才能真正的真相大白。”
在我国，患者死亡，医患双方当事人不能确定死因或者对死因有异议的，如果不经尸检无法确定死亡原因和责任承担的，应当进行尸检。
尸检应当在患者死亡后48小时内进行，具备尸体冻存条件的，可以延长至7日。尸检应当经死者近亲属同意并签字。
万锦飞已经再婚，他的第一近亲亲属是赵依琳，第二才是万姿，如果万姿申请尸检而赵依琳不同意，则很有可能申请不成功。
可是如果万姿报案了，凭他们现有手头上的证据，可以申请司法介入。
“思怡，对不起。”万姿对着妹妹说。
与此同时，外间的大门“滴”又响了一声，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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