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药铺,一口天井。
少年按住宁远的持剑之手,因为个子低的原因,与其言语,还要仰着头,配合他说的那句话,实在是有些不相符。
宁远没有给什么好脸色。
杨老头依旧是席地而坐。
陆沉早就收敛所有神色,朝着自家师尊,恭恭敬敬,打了个规规矩矩的道门稽首。
“见过师尊。”
少年转头笑道:“让你来与他论道,委实是难为人了一点。”
陆沉搓了搓手,颇有些尴尬。
在青冥天下,特别是三掌教坐镇百年时期,陆沉无论去哪,与谁家道观主人论道,可从来都是被奉为座上宾。
除了玄都观,哪怕是与余斗有那深仇大恨的岁除宫宫主吴霜降,也是如此,每当陆沉造访,除非闭死关,不然必定是亲自相迎。
陆沉喜传道法,擅牵姻缘。
这位三掌教,逢人介绍自己,基本都说“贫道并无道号”,可其实是有的。
道号逍遥。
喜云游四方,结交天下修士,上五境有,中、下五境,也不少,做事随心所欲,罕起兵戈,多为传道。
除了白玉京所在,整个青冥天下,供奉陆沉的道观数量,仅次于道祖,可见一斑。
但这么一位名声极好的三掌教,细数这几年来,几乎一直都在宁远这边吃了亏,吃了瘪。
当年骊珠洞天,那个凭空现身,惊世骇俗的十四境剑修,就差点伙同礼圣,围杀陆沉。
后来蛮荒事变,在那最后一刻,又将他送至别处天下,返回之后,重新跻身十四境,又差点被宁远三言两语,搞得道心破碎……
陆沉赧颜道:“弟子羞愧。”
道祖摆了摆袖子。
三掌教点点头,将那柄已经开裂的荷叶伞,收入袖中,而后一步离开药铺。
道祖这才松开年轻人的手臂,缓步走向对面,站在原先陆沉所处位置,与宁远和杨老头,隔着一口四水归堂的天井。
双方相对而坐。
宁远收起长剑,将太白斜放在门墙,表面古井无波,其实内心早就惊悚不已。
他此时此刻,境界道行,已经无限逼近十四境,道力之源泉,就在于杨老头的那支旱烟杆。
可饶是如此,道祖也轻松按下了他的持剑之手,导致宁远刚刚连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或许人间的其他十四境,只是修为堪比青天。
而道祖之道力,本就是青天。
道祖看了眼宁远身上的天人气象,笑道:“学问一事,难在情理兼备,新旧杂糅,不死板,齐静春还是很厉害的。”
随后道祖一语道破天机,“宁远,既然已经拥有了本命字,圣人气象在身,为何不选择凭此合道,跻身上五境?”
“莫非真是因为看不起儒家?”
此话一出,杨老头都有些讶异,扭头看向身旁年轻人。
竟然连他都瞒了过去。
或许凝练出本命字一事,就连崔瀺都不太清楚。
这小子藏的深啊。
宁远讪讪一笑,随口道:“不敢随便拿出来,怕我这个匹夫,拥有本命字的事,一旦传了出去,会羞煞天下所有读书人。”
道祖颔首道:“有道理。”
少年道士转而看向对面老人,好似这才想起应该打个招呼,便微笑道:“见过青童天君。”
杨老头同样报以微笑,摇头道:“什么天不天君,早就随当年那一役化为黄土,我现在就只是个卖药的,治病救人,可以,左右天下事,即便有心,却也无力。”
这已经说的够明确了。
意思就是,道祖不用过多顾忌我手上的半个‘一’,我之所以在人间画地为牢一万年,已经说明了很多事。
倘若只是为了重塑神道,恢复旧天庭,压根不用这么麻烦,也压根无需等待这么久。
道祖说道:“还是要看看的,行事小心,本就是修道之人应该学的,毕竟万年以来,三教能撑开天地这么久,靠得就是小心二字。”
杨老头没说话。
道祖点点头,看向一袭青衫的年轻人,笑问道:“宁远?”
宁远则是看向老神君。
意思不言而喻。
杨老头与他无声点头。
这无疑就是一份天大认可。
你宁远,尽管去与道祖论道,针对我手上那半个‘一’,是留下还是被夺走,看你自己的本事。
反正我一个糟老头子,已经给出去了,你能不能把握住,成为自己的一份大道机缘,就与我无关了。
宁远深吸一口气,回过头,看向少年道童,伸出一手,笑道:“道祖请说。”
道祖也没废话,直视年轻人的双眼,问道:“宁远,是否已经吃下了半个‘一’?”
宁远也是果断否定,“没有。”
道祖又问,“拱桥那边,你见到的,到底是何人?”
一袭青衫平静道:“是我自己。”
“那你是一?”
“我是。”
“所以?”
“没什么所以,我可以是一,道祖也可以是,天底下任何一人,皆是如此,皆是一,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道祖笑眯眯道:“果然出家人不打诳语。”
宁远呵呵一笑。
爱信不信。
沉默片刻。
道祖问道:““他”或者“她”,我能不能见见?”
宁远说道:“道祖其实已经见到了。”
少年道士有些无奈,笑了笑,眼前的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油盐不进,得亏没做什么坏事,得亏如今的人间,是人族为主,三教为首……
不然照他这个性子,实在是有些难以活下去,怕不是刚出门就被套了麻袋,被人打成个残废。
宁远略微思索,犹豫了一下,而后莫名叹了口气,咂巴嘴道:“道祖真想看,也不是不行。”
少年道士笑问道:“我如此咄咄逼人,事后会不会对我有所记恨?”
宁远点点头,“当然会,谁会喜欢被人平白无故问责的?只是再如何记恨,也只能心里骂几句了,道祖境界太高,哪怕原地停步,给我千载光阴,也难以追得上。”
道祖笑着摇头,“千载春秋,其实很短,在许多合道修士眼中,不比弹指一挥,来得要长多少。”
宁远没再继续与道祖扯这些。
青衫率先起身,缩地成寸,现身于拱桥之上,搁放在药铺的太白仙剑,跟随主人一同赶来,自行归鞘。
道祖紧随其后。
而他口中的青童天君,杨老头,则是留在了铺子那边。
天井下,老人重新坐回属于自己的那条长凳,不知为何,相比之前,杨老头好像半个身子都真的躺进了棺材里。
老态龙钟。
就跟随时会入土一样。
……
骑龙巷。
因为元宵佳节的缘故,夜半三更,酒楼这边还未关门,大堂内,灯火交错,酒客推杯换盏,高谈阔论。
年轻道士一路来到门外。
早有一名宫装妇人站在此地,见了来人后,大感讶异,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做生意独有的微笑,开口道:“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啊?”
陆沉停步,与其相距一丈远,抬了抬袖子,无奈道:“封姨,贫道与你可是老相识了,还要这些作戏作甚?”
“当年贫道在骊珠洞天摆摊算命,一年到头都挣不了几两银子,大半可都落在了封姨口袋里,总归是有些香火情的吧?这才几年,封姨就把贫道给忘啦?”
妇人笑眯眯道:“咱们做买卖的,讲人情可是大忌,便宜了别人,容易饿死自己,陆道长,莫怪莫怪。”
陆沉咂了咂嘴,伸手从袖中取出一两碎银,“封姨,住店,就要顶楼最好的房间。”
妇人随手接过,掂量了几下,笑问道:“道长离乡的这几年,发财了?”
好一个“离乡”,用词实在不要太恰当。
陆沉叹了口气。
封姨也不继续说这些,领着道士进入大堂,登上顶楼,最后两人靠窗而坐,从此处观景,能望见整个小镇。
妇人斜靠窗台,瞥了眼药铺那边,轻声问道:“陆道长,怎么说?”
身为远古神灵转身,其实封姨早在持剑者下界的那一刻,就已经得知,拱桥生出的异象,同样瞒不过她。
只是凭她的道行,也只能看个虚,无法见个实。
陆沉呵了口气,直接问道:“封姨,其实贫道今天造访,就只有一个问题,你对昔日远古天庭的那个‘一’,是抱着何种态度?”
封姨笑了笑,“就这个?”
陆沉点点头,“就这个。”
妇人撩了撩鬓边发丝,缓缓摇头,“没什么看法,也无什么态度,道长这个问题,如果换成万年之前,我是定然不会,也不敢回答的。”
“可今时不同往日,我这个在你们眼中的神灵余孽,已经流落人间太久,看多了凡尘俗世,说到底,总会变的。”
封姨说道:“这个一,碎与不碎,花落谁家,都与我无关,想这些作甚?反正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我的手里。”
“退一步讲,即便我侥幸得了这个一,也会唯恐避之不及,沾染一丝,都可能身死道消。”
封姨翻了个白眼,“老娘还没活够,这副女儿身,做了几万年,嫁都没嫁一次,肚子也没被哪个中意男人给弄大,要是死了……冤不冤?”
陆沉一时语塞。
年轻道士忽然问道:“封姨,其实在众多远古神灵之中,你才是那个最有人性,也最为合适的人选吧?”
一针见血。
妇人也不扯弯弯绕绕,嗯了一声。
但她却摇摇头,“人性诞生的最多,不一定就是好事,就像倒酒酒满,江湖中人,多半会视为豪气之举,可对那些嗜酒如命的人来说,就是暴殄天物。”
“我这杯酒水,早就满溢而出,所以我也做不了那个一,你封姨我啊,就只能是个靠身段搔首弄姿,去招揽生意的老板娘了。”
陆沉转头看向窗外。
封姨略有犹豫,最后还是轻声道:“那后生不差的,手段虽然有些不光彩,可本心委实澄澈,你们白玉京,大可不必如此忌惮。”
陆沉收回视线,双手拢袖,摇头又点头,“我对他宁远的了解,还算不少,只是对于某些事,本就不能太过于讲道理。”
妇人没再言语,幽幽一叹。
双方之间,看似从未提及今夜药铺的“正事”,其实早就说完。
三千年骊珠洞天,杨老头这位存在,一直都是此地最大的地头蛇,哪怕是当初的十四境齐静春,在某些层面,也要稍逊一筹。
也因此,陆沉当年在此地摆摊算命,十几个春秋以来,一次药铺都没去过。
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而在几年之后,三掌教重游故地,居然就换了性子,敢去拜见那位老神君了……
封姨就算用屁股想,都能知道,肯定是白玉京那边的意思,说不定背后算计之人,就是那位道祖。
人间,可能还要包括天上,最能打的存在。
真要是道祖,那就必定不会是什么小事,能让青冥天下之主如此大动干戈,毫无疑问,肯定就是那个“一”了。
而“一”,又是人族大敌。
所以稍一琢磨,封姨就能得知一个事件的大概始末。
道祖在针对那个“一”,欲要问罪杨老神君。
陆沉忽然感慨道:“好一个青童天君,好一个男子地仙之主,三千年了,数十位三教圣人,居然都没有发现一丝端倪。”
“难怪天地万年,数座人间,也只有此地的瓷器,烧造的品相最好,骊珠洞天?我看应该叫做青瓷洞天才对。
真不知这其中,除了神君前辈之外,齐静春和崔瀺,又有多少算计,多少瞒天过海。”
“只为一个笼中雀,欺天欺人更欺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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