拱桥之上。
青年少年,并肩而立。
一个飞升境,一个十五境。
之所以宁远当下的境界,能抵达飞升境,很简单,是因为借了老神君的一身道法。
本该是十四境。
只是道祖来得早了一步,此前在药铺那边,按下年轻人胳膊的时候,其实就将他暴涨的境界,压制在了飞升。
宁远也不觉得不妥。
何况就算借来了全部道力,拥有十四境修为,面对道祖,也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此为善意。
因为这份“莫须有”的境界,迟早是要还给杨老头的,而一位元婴,想要承载十四境的道力,注定要付出不小代价。
道祖将他压在飞升境,等到返还道力之后,宁远虽然会受点伤,可大概率是不会跌境的。
宁远原本的计划,是如果道祖不现身,自己借力之后,就与陆沉酣畅淋漓的打一架。
不过到底是没发生。
也还好没发生,不至于兵戈相见,尚有极大的回转余地。
在宁远抬起老烟杆之前。
道祖先行说道:“寇名,也就是我那个首徒,唯一亲自收取的弟子,当年跻身十四境之时,曾有一则寓言,说那杞人忧天,
余斗对此嗤之以鼻,终日埋头练剑,陆沉倒是有一番见解,说他大师兄的言论,杞人忧天才是大智慧,
凡夫俗子,当然要脚踏实地,以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为首要目的,可如果日子逐渐富足,有了许多空闲,就应该多去想想那些远在天边的“空谈”。”
“所以以前的陆沉,一直害怕某个说法,具体是谁说的,不清楚,可能就是他自己说的,
陆沉说,所谓天上人间,千古万古皆悠悠,最怕就是某人的一桩酣睡,等到此人梦醒,天地便会归一,那么我们这些人,去了哪?下场又如何?”
宁远陷入沉默。
他知道道祖是什么意思。
此时此刻,道祖就是另一种的“杞人忧天”,为了不被“某人”梦醒,所以才会针对杨老头,才会针对那个“一”。
打个浅显比方。
倘若那个“一”,远古天庭共主,就是世间一切的主宰,天庭也好,人间也罢,最初都是他以梦,道化而来……
那么一旦共主某天“梦醒”。
我们将不再是我们。
道祖忽然说了两个字。
“莫怪。”
宁远瞬间领会。
意思就是,白玉京之所以针对杨老头,针对他手上的半个一,只是为了印证那句杞人忧天。
不得不做,不得已而为之罢了。
况且宁远还真找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理由。
道祖为人间,为人族,去处心积虑,去避免远古天庭复苏,避免人族再次沦落为神灵吃食……
有错?
无错。
挑不出毛病。
所以宁远点点头,声称道祖所忧虑,晚辈都知晓。
而后一袭青衫伸出手掌,心头开始默念前不久老神君临时传授的神通,略显生疏的掐诀过后。
一座石拱桥,一如此前,逐渐生起大雾。
又见云深处。
又见远处走来的五位人影,亦是曾经的五至高,共主,持剑披甲,火神水神。
宁远又见到了一次“自己”。
那位居中者,青衫背剑者,模样,神态,装束,与此时此刻的自己,不是神似,根本就是一模一样。
宁远望向另一个自己,轻声问道:“道祖,可曾看见?”
岂料道祖皱着眉头。
摇了摇头。
但他很快又点点头,说道:“见到了,但我与你所见,不太一样。”
宁远问道:“不是我?”
道祖颔首,“不是你。”
“也不是我。”
“那在道祖眼中,这位天庭共主,何许人也?陈平安?”
“都不是。”
“……所以道祖见到的,是远古岁月的那位旧天庭共主?”
“非也。”道祖罕见的情绪流露,叹息道:“我之所见,只有一道人影,如同虚妄,仅此而已了。”
宁远笑了笑,“看来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这么特殊,强如道祖,十五境巅峰修士,也不能见我所见。”
道祖微笑点头。
年轻人指了指远处的几个人影,忽然问道:“我有一个法子,可以让道祖看见那位存在,道祖想不想看?”
少年道士歪过头。
他还真有些好奇。
不等道祖言语,宁远已经抬起脚步,离开拱桥,悬空而走。
一袭青衫背剑,如同虚蹈光阴,来到五位至高跟前,与“自己”对视片刻后,走了进去。
两个宁远,合二为一。
道祖也如愿,见到了那位远古天庭共主的“真正”面目。
就在此时。
蓦然之间,宁远忽然闭上双眼,很快又重新睁开眸子,以他为中心,此方天地,散出一圈又一圈的金色涟漪。
青衫泛金,这位背剑悬空者,浑身上下,飘渺绝尘,一双粹然金色的瞳孔,低头与抬头的道祖对视。
神性宁远。
道祖无视这些看似无礼的举动,与那人问道:“是你吗?”
那人微笑点头,“是我。”
道祖追问道:“昔年登天,何故消失?”
“为何散道?”
“更早之前,又为何要让人间大地,剑光术法如雨落?”
那人神色平静,回道:“天地大,苍生小,一路远游无人影。”
道祖还想继续询问。
宁远已经收敛神性,压制在心湖深处,返回拱桥之上,立即抱拳道:“道祖莫怪,我还是我,只是借此机会,晚辈与前辈说点心里话罢了。”
道祖哑然失笑。
天地一散,又见清明。
道祖抬起脚步,“带我去一趟神秀山?”
宁远自无不可,这回没有与道祖并肩而行,而是故意落后了半个身位,两人走下拱桥,踩着月色,去往神秀山。
不快不慢。
道祖笑道:“你那句话,说得极好。”
宁远问道:“天地大,苍生小?”
道祖摇摇头,“不是。”
“一路远游无人影?”
“不止这句。”
宁远咂巴了几下嘴。
道祖笑言,“异乎我者,未必即非,同乎我者,未必即是。”
宁远赧颜道:“只是忽有所感,随口一说,里头有多少学问,晚辈也不太清楚,让道祖见笑了。”
道祖说道:“难怪能以剑修身份,凝练出儒家圣人的本命字,不得了,就是不知道,宁与远,哪个才是?”
宁远想了想,“应该是宁。”
道祖开了个玩笑,“还是远字来得好一些,毕竟天底下姓宁的,真不算多。”
宁远没继续这个话头,转而问道:“道祖,既然要晚辈带您老去神秀山,而不是返回药铺那边……”
“那是不是就是说,白玉京已经不对老神君有什么刁难了?”
道祖笑问道:“不妨猜猜看?”
一袭青衫无奈道:“您老人家就别卖关子了,就不能给个准话?”
道祖又问,“那你小子能不能也给我一个准话?”
宁远赶忙竖起手掌,像是在指天为誓,大声道:“天地可鉴,前前后后,晚辈所言,句句良心!”
道祖长叹一声。
真有点拿这个年轻人没办法了。
这世上居然会有如此古怪之人。
太纯粹了。
纯粹的无以复加,似神又非神。
宁远说道:“道祖,晚辈有个不太成熟的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便是。”
此后娓娓道来。
年轻人双手拢袖,缓缓道:“那位远古天庭共主,既然当年在登天一役,始终未曾露面,直到如今,也无其踪迹。”
“那么是否可以理解为,他已经散道?或许当年我辈先贤,之所以能改天换地,就是这位共主,故意使然。”
“那么道祖,以这点去看,天庭共主,其实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善待起了人间。”
“他不是人族大敌。”
“所以他也不是异者,是我们的同道中人,那些视人族为蝼蚁,为吃食的远古神灵,才是真正大敌。”
见道祖脸色不太对。
宁远赶忙补充道:“当然,谁也没见过他,他什么想法,鬼都不知道,晚辈只是猜测而已,有根无据,差得很远。”
“三教忌惮共主,视天庭为人间大患,肯定是对的,因为世间事,重要程度,只要上升到一个地步,连道理都难以讲通。”
宁远轻声道:“道祖,其实我已经想好了,老神君手上的半个‘一’,我可以不要,就送给道祖好了。”
“我并不是非要这东西。”
“道祖本就境界通天,有了这半个‘一’,十六境能不能抵达?抵达了之后,彻底解决天庭遗患,肯定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宁远忽然想起一枚古朴铜钱。
所以他诚恳道:“晚辈只希望,那个很早之前,就对我透露过善意的老人,以后能安度晚年,享点清福。”
道祖笑道:“杨老头那半个一,归属于谁,他说话才管用,你说了又不算。”
岂料宁远果断摇头,掷地有声。
“我说了算,杨老头不答应又能如何?反正他现在把大半道行都借给我了,我不还给他,他就一辈子打不过我。”
道祖点头,“有道理。”
不愧是剑修。
宁远尽量表现出足够诚心,再次重复了一遍先前言语,“道祖,非是晚辈随口一说,我真是如此想的。”
“我真不想当什么一。”
“只是一路走来,很多事,身不由己,就这么到了现在这个地步。”
“道祖想要,回头我就找老神君聊聊,说什么也让他把半个一给你,我是信得过道祖的,道祖跻身十六境,于天地而言,实属幸事。”
“晚辈闲暇之余,看过不少江湖本子,里面那些主人公,基本个个都是逆天福缘傍身,抢着送上门,天快塌了,全天下也都指望他去扛。”
宁远摇头道:“这东西太假了,我不信,虽然做这种主人公,简直不要太好……
可我就是不想做,我不想去镇妖关,不想抵御妖族,我想一直留在神秀山,守着道侣,弟子,好友,那些天下大事,最好别和我沾边。”
“我本性自私,只是身不由己而已,没什么不好承认的,所以其实一开始,我就有过这个想法,合计着把半个‘一’,送给道祖,既能与白玉京结个善缘,又能助道祖跻身更高境界,平定天上天下的各种祸乱。”
饶是道祖,也听得有些……
没话说。
宁远想了想,又道出一句,“道祖,其实晚辈还有个想法,那就是等我跻身上五境过后,可以自斩一次。”
“将我本身的半个一,赠予道祖。”
道祖破天荒的,露出不耐烦神色,摆摆手,没好气道:“你小子想得挺美,全都给了我,我不仅欠你人情,还要帮你扛下担子,于我而言,左右都不是好事。”
好像在两人看来。
这所谓的“一”,都不是什么天大机缘,恰恰相反,还成了洪水猛兽,巴不得随意撇下,弃之荒野。
也都不太像是传统意义上的“修道之人”。
临近神秀山。
少年道士忽然放慢脚步,直到身后的年轻人,与自己并肩。
道祖说道:“齐静春给你的担子,别想着放下,好好背着,这个读书人,会对你算计,但是心眼什么的,绝对不坏。”
宁远呵了口气,点点头,“晚辈知晓,齐先生还是那个齐先生,我这两天,还从别人那儿偷了三本齐先生的着作,打算抽空钻研钻研。”
此后再无言语。
宁远与道祖并肩而行,渐行渐远,一同来到神秀山脚。
最终道祖止步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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