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捕快林括的急报:“大人,胡庄村……发生命案了!”
胡庄村,那是高阳县有名的富庶之地,村民多姓胡,向来以耕读传家、邻里和睦着称。
张经纬命令赵培新当即撂下手头一切,带人火速赶往。现场血腥凌乱,淋煤坊老板胡胜倒在血泊中,身中数刀。
而凶手竟是胡海——一个他颇有印象的名字。
此刻,公堂之上,窗台照进来的阳光,映着胡海苍白而平静得反常的脸。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那是秀才的体面,如今却沾着刺目的暗红。他跪得笔直,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
张经纬深吸一口气,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沉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痛惜:“胡海?怎会是你?!你可是我高阳考绩顶好的生员,每月官府的学补(对优秀秀才的补助)从未短缺于你,本官还曾期许你明年秋闱能更进一步……为何行此凶残之事,自毁前程?!”
胡海闻言,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眼底布满了血丝,嘴唇翕动,最终只吐出几个干涩的字:“大人……学生……愧对大人栽培,愧对圣贤书……”声音低哑,充满了绝望后的死寂。
“胡海!”张经纬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试图看进他心底,“你有何隐情,此刻尽可向本官道来。若是争执失手,一时激愤误伤人命,律法亦有酌情之处。你切莫自误!”
“不是失手。”胡海的声音陡然提高,却又迅速跌回更深的低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麻木,“学生是蓄意杀人。无需辩驳,学生……认罪。”
“胡海!你冷静些!”张经纬不由加重了语气,惊堂木在案上轻轻一顿,“你所杀之人是胡胜,胡庄淋煤坊的老板。本官已查问过,你二人乃是五服之外的远亲。你一个读书人,与他能有何等深仇大恨,非要走到这一步?可是那淋煤坊生意上的纠葛?”
淋煤,乃是河东煤业传承的洗煤脱硫手艺,能去除煤中大半硫、杂质,防止燃煤中毒,胡胜的淋煤坊在村里算是头一份的产业。
提到淋煤坊,胡海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掀起一丝波澜,那是深入骨髓的痛苦与怨恨。“那淋煤坊……”他声音发颤,“本就是我胡海祖上传下的产业!”他猛地抬起头,直视张经纬,眼圈通红,“我父母早亡,便是因为常年烘制煤饼(将洗好的煤粉混合黄泥制成饼状,便于燃烧和储存),吸多了那未脱净毒性的煤烟,生生呛坏了肺腑……去的!那时我尚年幼,是叔父一家将我拉扯大。可家里伙计手艺不精,煤坊经营得一塌糊涂,后来……后来叔父婶娘,竟也步了我爹娘后尘,被那该死的煤烟熏死了!”
他的话语如同泣血,公堂上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家里穷得……连置办两口薄棺的钱都凑不齐,只能委屈叔婶共用一口!弟、妹年纪更小,饿得直哭。我……我那时别无他法,只能将祖传的煤坊,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了同宗的胡胜。自己带着弟妹,在村里替人帮工、抄写,勉强讨一口饭吃。” 他说到此处,泪水终于滚落,却被他狠狠用衣袖擦去。
张经纬默然听着,心中惋惜更甚。他知道胡海出身贫寒,却不知竟坎坷至此。“你脑子活络,肯用功,中了秀才,本官记得你的文章颇有灵气。若再安心苦读几年,中举亦非妄想……为何,为何偏偏在此时,行此绝路?”
“为何?”胡海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大人自年初上任,体恤我等寒门学子,增补学额,提高学补,学生铭感五内。我在窑营寻了份文书活计,薪俸不错,生活总算有了起色,弟妹也能吃上饱饭。在窑营里,我也偷偷学了些改进淋煤、烘饼的手艺,便想着……想着有朝一日,能把祖业赎回来。”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冰冷:“我去找胡胜商议,念在同宗,愿以市价赎回。岂料他……他坐地起价,要价是当年卖价的十倍不止!我与他理论,他竟出言侮辱,骂我是‘克死爹娘叔婶的丧门星’,是‘穷酸秀才异想天开’!这些,学生都忍了……”胡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暴怒,“可他千不该,万不该,竟敢辱及我生身父母和叔婶的在天之灵!言辞污秽,不堪入耳!大人,我当时……我当时便与他扭打起来,被村人拉开。”
张经纬追问:“当时扭打,可是失手伤了他要害?”
“不。”胡海摇头,神情恢复了那种令人心悸的平静,“是晚上。我越想越恨,血往头上涌。便揣了平日割绳用的剔骨刀,趁夜翻墙进了他家院子……他正在堂屋喝酒,背对着我。我……我就从后面……”他没有说下去,但颤抖的手和公堂上记录尸格(验尸报告)上“背肋处致命刀伤三处”的字样,已说明了一切。
“可有人挑唆于你?或是有同伙协助?”张经纬仍不死心,他总觉得这书生认罪认得太过干脆彻底,仿佛一心求死。
“全是学生一人所为。”胡海答得毫不犹豫,“翻墙、杀人、直至被闻声而来的村民发现按住,皆是我独自为之。并无任何人知晓,更无人相助。”
“胡海!”张经纬沉声道,“你可知道,此处是公堂,你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记录在案,决定你的生死!”
“学生句句属实,愿承担一切罪责。”胡海再次俯首,额头触地。
张经纬凝视着他,良久,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句句属实……你会死的。依律,故意杀人,证据确凿,认罪无讳,当判斩刑。”
胡海身体僵了一下,却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更沉重地伏在地上,声音闷闷传来:“学生……死而无憾。”
“……”张经纬闭上了眼睛,胸口起伏。公堂之上,法度森严,众目睽睽。即便他有心偏袒,在如此清晰(甚至过于清晰)的供述面前,也难有转圜余地。更何况,胡海本人竟毫无求生之念。
半晌,他睁开眼,眼底只剩下一片深潭般的沉郁。他拿起惊堂木,却感觉重逾千斤。
“啪!”一声轻响,不如往日威重,却带着决断。
“案犯胡海,供认不讳。令其当堂签字画押,收押死牢,详录案卷,择日……”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吐出那两个字,“上报。”
胡海被两名衙役架起胳膊时,异常顺从。他最后看了一眼公堂之上脸色难看的张经纬,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一揖,然后便转过身,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步走向堂后那片象征着绝望的黑暗。
张经纬没有立刻离开。他独自坐在空旷的公堂上,眉头紧紧锁成一个“川”字,目光落在刚才胡海跪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个青年书生决绝又绝望的气息。一桩看似证据确凿、凶手认罪的命案,却让他心头像是压了一块淋了水的煤饼,沉甸甸,又弥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滞闷与疑云。
胡海那“死而无憾”的眼神,反复在他脑海中闪现。
真的,仅仅是一场辱及先人的口角,引发的激情杀人吗?这案子,结得太快,也……太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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