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了声音,问出了那个最关键、也最现实的问题:
“可是……魏卿,你我所言,终究是百年之内。倘若……倘若你我百年之后呢?后世的君主,后世的‘掌舵’之臣,他们又会如何?我们今日的约定,又如何能约束子孙万代?”
这是他作为朱明皇统继承者,无法摆脱的终极焦虑。
魏渊闻言,非但没有为难,反而露出了一个尽在掌握、充满智慧的笑容。
这正是他等待的问题,是引导永熙皇帝从“人治”思维转向“法治”思维的关键一步。
“陛下问到了根本上!”
魏渊的声音沉稳而有力,
“这就是臣常思虑的‘制度’之力。与其寄希望于子孙后代个个贤明、永葆初心,不如建立一个稳固的‘框架’。”
他耐心地解释,如同一位引导者:
“这个框架,就是一套清晰的法度与规则。它将明确君主的权力与责任,也规定执政者的义务与界限。君主的威严源于法度,执政的权力来自法度的授予。一切皆有章可循,有法可依。”
看到永熙皇帝若有所思,魏渊进一步阐发核心观点:
“陛下,有一种力量,叫做制度建设。一套优良的制度,能引导甚至约束掌权者趋向于做对天下有益的事;而一套腐朽的制度,则可能让良善之人也一步步滑向歧途。我们要做的,并非仅仅依赖你我的个人品德与约定,而是要趁着你我皆在壮年,勠力同心,将这套‘君主立宪、依法治国’的框架建立起来,将它所代表的‘天下为公’的思想播撒出去,让士人、让百姓、让天下人都认可、都信奉!”
他的语气愈发激昂,充满了开创历史的豪情:
“当这套思想深入人心,成为公认的准则时,后世若有君主妄图乾纲独断、破坏法统,或有权臣心生异志、觊觎大宝,他们所要面对的,将不再是某个孤零零的皇帝或忠臣,而是整个已经被新思想武装起来的天下人心!到那时,谁站出来反对这个制度,谁就是站在了亿兆黎民的对立面,就是与天下为敌,其结局,注定是身败名裂,一败涂地!”
永熙皇帝彻底被震撼了。
魏渊的话语像洪钟大吕,敲碎了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对权力更迭非此即彼的恐惧。
他不再仅仅是被魏渊的个人忠诚所感动,更是被这套着眼于万世太平的“制度”蓝图所折服。
他的眼神从困惑、忧虑,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年轻人特有的、对开创未来的憧憬。
“让坏人做好事……让好人不变坏……”
永熙皇帝喃喃地重复着魏渊这精辟的比喻,仿佛在咀嚼着其中蕴含的无穷智慧。
他想象着那样一个时代:皇帝不必再像他的祖父、父亲那样,在党争与国难中耗尽心血、焦头烂额,而是能真正成为国家团结的象征;能臣干吏可以在法度的框架内尽情施展才华,为民造福;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不再受战乱和苛政之苦。
那一定是一个……难以想象的、百姓生活富足的时代吧?
永熙皇帝的心中,一股久违的热流涌起。
他抬起头,望向魏渊,眼中的阴霾尽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找到出路后的明亮与决心。
“魏爱卿……”
永熙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蕴含着前所未有的力量,
“朕,明白了。这绝非逃避,而是一条更艰难、却真正可能通向盛世的路。好!朕便与你一同,为这大明,立下这万世之基!”
暖阁之内,烛火似乎也因这君臣二人的宏愿而变得更加明亮。
魏渊迈出宫门时,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已彻底湮没在紫禁城巍峨的飞檐之后,深蓝色的天幕上零星点缀起寒星。
冬夜的冷风一吹,让他因暖阁内长时间密谈而有些昏沉的头脑为之一清,同时也将那份面对禅位提议的沉重感吹得愈发清晰。
抬眼便看见午门广场上,一支甲胄鲜明、肃静无声的队伍正严阵以待。
为首一人,正是李奉之。
他身姿挺拔如松,手按佩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自上次宫廷政变,血染丹墀之后,这位年轻的将领明显变得更加谨慎乃至有些紧绷。
如今魏渊每次入宫,李奉之必定亲自率队扈从,并将卫队分为明暗数层,提前清场布防,确保万无一失。
此刻见到魏渊安然无恙地走出来,李奉之那绷紧的下颌线条才不易察觉地松弛了几分,他快步迎上,低声道:
“柱国,一切可还顺利?”
魏渊点了点头,没有多言,只是拍了拍李奉之坚实的臂甲,一切尽在不言中。
君臣二人便在金鹰卫的严密护卫下,翻身上马,踏着京城渐起的暮色,向柱国府行去。
然而,还未抵达府门,远远便见那条平日清静的街道已被车马轿辇堵得水泄不通。
灯笼火把将府门前照得亮如白昼,一大片身着各色品级官袍的文武官员,正三五成群地聚在那里,翘首以盼。
他们有的交头接耳,有的不断整理着自己的衣冠,脸上无不带着或急切、或谄媚、或忐忑的神情。
显然,皇帝急召柱国大人入宫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这些嗅觉灵敏的官员们,都想抓住这个“雪中送炭”或“锦上添花”的机会,第一时间向这位权势煊赫的柱国表达忠心和诚意。
魏渊勒住马缰,望着那片黑压压的人头,只觉得一阵强烈的疲惫和厌烦涌上心头,比应对皇帝更加头疼。
他太清楚这些人的心思了,无非是窥探风向,提前下注。
他今日在暖阁内刚刚拒绝了九五至尊之位,转身却要面对这赤裸裸的权力追捧,这巨大的反差让他心生荒谬。
他轻轻一带马,退入街角的阴影处,随即一把拉过紧随其后的李奉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无奈和果断吩咐道:
“奉之,眼前这阵仗,我是懒得应付了。我从西侧巷子的后门悄悄回府。这里……就交给你了,想办法把他们打发走,语气客气些,但态度要明确。”
李奉之闻言,脸上顿时露出一丝错愕和为难:
“啊?柱国,这……属下……”
让他带兵打仗、护卫安全他在行,可面对这群心思各异的官僚,还要委婉地替柱国挡驾,这差事实在比冲锋陷阵还让他头疼。
但看着魏渊不容置疑的眼神,他只能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硬着头皮抱拳道:
“……末将遵命!”
魏渊见状,无奈地笑了笑,又补充一句:
“随便找个理由,就说我身体不适,或是舟车劳顿已歇下了。”
说完,他便一拨马头,带着两名贴身亲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旁边的巷道阴影之中,将这府门前的喧嚣与算计,留给了一脸苦笑的李奉之去应对。
李奉之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大步朝着那群等候多时的官员们走去。
今夜,他注定要扮演一个自己不擅长的角色了。
魏渊从府邸的后门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自家宅院,将前门那片喧嚣与心机彻底隔绝在外。
踏入内院的一瞬间,那由烛火、饭香和细碎笑语织就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殿宇中的机锋较量、宫门外的趋炎附势,仿佛都成了另一个世界的事。
“三叔回来了!”
眼尖的魏文诏第一个发现了他,少年清亮的声音带着纯粹的喜悦。
他正值抽条长个的年纪,一身利落的短打,像个阳光灿烂的小豹子,几步就窜到了魏渊面前,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
这一声呼唤,立刻让整个厅堂活络起来。
正妻苏月娥放下手中正在核对的府内账册,抬首望来,眉眼间是如水般的温柔与关切。
她起身,自然而然地接过魏渊解下的披风,动作娴熟而优雅,轻声道:
“回来了,厨房温着参汤,先用一些暖暖身子?”
妾室陈圆圆正坐在绣墩上,耐心地纠正着杨啸握笔的姿势。
闻声,她抬起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眸中含笑,悄无声息地递上一杯刚沏好的热茶。
她身边的杨啸,今年七岁,性子沉静得不像个孩子,只是抬起黑曜石般的眼睛看了魏渊一眼,小声唤了句“义父”,便又低下头,继续一丝不苟地描红,但那微微挺直的小身板,泄露了他的在意。
徐飞燕性子活泼些,正陪着两个小的玩耍。
五岁的嫡长子魏子澄聪慧文静,原本在安静地翻看一本图画书,见到父亲,立刻放下书,规规矩矩地站好,奶声奶气却极有条理地说:
“父亲安好。”
而三岁的次子魏子洋则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皮实小子,直接挣脱了徐飞燕的手,像个小炮仗似的冲过来抱住了魏渊的腿,咯咯直笑:
“爹爹!举高高!”
柳如是则陪着两位奶娘,照看着才满一岁的魏子浟和魏子演。
两个孩子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咿咿呀呀地玩着布偶,见到父亲后,似乎还不明白来人是谁,只知道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露出笑容。
看着眼前这妻妾和睦、儿女绕膝的景象,魏渊心中那最后一丝因朝堂纷争而起的烦躁也烟消云散。
他弯腰一把魏子洋举过头顶,引得小家伙兴奋地尖叫,然后又轻轻放下,摸了摸长子魏子澄的头,赞许道:
“澄儿又在看书,真乖。”
他走到杨啸身边,看了看他工整的字迹,鼓励道:
“啸儿的字越发有进步了。”
杨啸的小脸上顿时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魏文诏凑过来,叽叽喳喳地说着今日在校场又学了什么新招式,缠着魏渊有空一定要考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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