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知道自己要暴起伤人,与贺卿书的会面,山月一定不会选择内厅的暖阁里。
难打理。
青砖缝中,还有些残存的皮肉和固化的血迹。
不是有句话这样讲吗?
娘有娘亲的味儿,亲爹有味儿。
而今,亲爹的味儿,就这么留在了暖阁里。
永平帝徐衢衍背着手,跨过门槛走进暖阁时,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东南方空荡荡的墙柱,空白的、并未有任何装饰。
徐衢衍平静收回目光,并未置一词。
山月生出几分毛焦:这是她头一次见帝王,与她想象中的君王相差甚远。永平帝生得清瘦,身量未足,站在风口,宽大的袍袖被风拂动,显出伶仃之态,加之面容俊秀、线条柔和,整个人在文气与病气中徘徊。
但就冲永平帝那饱含深意的一眼,便知这位看似文弱无害的帝王,亦拥有超越常人的洞察和敏锐。
山月侧眸看向薛枭。
薛枭面不改色,俯身替永平帝打帘。
入里间,线香袅袅,檀香中混杂丝缕草木香,堪堪掩盖住残留在木缝的肉屑和血气。
“你难得用这样浓烈的香。”永平帝落座上首,看起来随意平和。
薛枭跟随落座:“年轻时爱淡香,年纪上去后,鼻子不灵了,就爱浓香。”
永平帝弯起唇角,语声温和清朗:“我比你还年长几岁,哪来的年纪上去?你说自己老即可,甭拐弯骂我。”
薛枭敛眉轻笑。
气氛倒还好。
像是前几日与皇帝的争执并不存在。
山月躬身上茶,两盏茶盅放下便抬步欲离。
“弟...”
永平帝顿了顿:“弟妹,都不是外人,我今日来府上不过闲话家常,你也留下吧。”
山月拎起裙摆,退坐至薛枭身侧。
“...这几日,前朝人声鼎沸,袁文英纠集了一众大臣,逼我追击劫军银的罗刹匪,联名上折,言辞之激烈,大有我若不行事,便当死谏的势头。”
永平帝摇摇头,再言:“后宫里也不遑多让,我遛个园子,一路走过去不到一里,路上丢绢帕子的宫人、吟诗的才人、捉迷藏的常在...”
永平帝撑额,无奈摇头:“前朝后宫夹击,实在不胜其扰,偏偏无处抱怨。”
薛枭笑了一声,不接袁文英的茬,只接后面一句:“宫闱花团锦簇,实乃当朝之福。”
“便把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永平帝眉眼清淡,语声由清润缓缓滑向低沉的无奈。
“臣自是要不起。”薛枭大马金刀坐姿很挺拔:“微臣福分微薄,家中有良妻,已是半生困苦修来的福报了。”
山月始终双手交叠于腹间,眸光平和地半落在眼前的一方青砖上,心里却想:男人之间,便聊这些?不聊聊朝廷局势?北疆战局?江南官场?权力派别争斗?就聊这儿——?
山月心下失望着,却听着话题绕着弯往她身上拐。
永平帝啜了口茶,“嗯”了一声以表赞赏:“...是苏州府的洞庭碧螺春,吓煞人香——弟妹出身苏州?”
山月不信永平帝不知她真实身世。
但皇帝要问,她就得答:“回禀陛下,妾身小时于松江府河头村长大,幼时遭难流落至苏州府,直至前些年才重新回到松江府,或是因此经历,衣食行举间更偏向苏州的习惯。”
“便是福寿山之难?”永平帝问。
山月微微一顿。
永平帝神容极为温和:“弟妹但说无妨,此恶果亦可算在我徐家头上,到底是宗室约束无方,方致百姓受难。”
山月迟疑后,方轻轻颔首:“是,福寿山一难,妾身母亲身亡,幼妹失踪,若非得幸被救,妾身或许也早已不在人世,更不提再见幼妹。”
“如今,姐妹可已团圆?”如流水推舟,永平帝问得极为自然。
念及水光,山月不自觉地轻翘嘴角,声音虽轻,却如隆冬抱袄般踏实暖和:“团圆了——前年便相认了,万幸她并未记得种种往事,又遇到了待她极好的养父养母,实在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说起水光,山月能说三天三夜,不重样地夸妹。
就算面前是皇帝,也阻挡不了她的倾诉欲。
更何况,永平帝还十分配合地捧哏:“是吗?弟妹流落至松江府,令妹又是在何处长成的呢?”
那便更有话说了。
“在平宁山。”
山月抿唇笑,还抬起手同永平帝比了比:“其实与福寿山是一座山,只是在松江府内叫做福寿山,在皖南叫做平宁山。那夜,妹妹在水下躲了许久,快要溺亡之际,被平宁山前来采药的山野大夫救下,跟着养父与一名极为优异的大夫学了些医术、针灸法。山里长大的孩子,性情又野又狂...”
山月展唇弯眉,整个人散发着温柔的光辉:“那孩子没规矩得很,不说她也罢——妾身失态多言了。”
永平帝眼中却带着极深的温和笑意:“我只见姐妹情深,不见失态多言。”
却又想起藏在话中的那句“溺亡之际”,笑意莫名淡了几分。
夜奔。
逃命。
火烧。
追击。
以人命为玩乐。
他知晓薛枭正妻来自叛变青凤时,便着人去查过所谓的“福寿山山火”,直到昨日方来报说明此事来龙去脉:以绥元翁主为首一行七人,趁南下祭祖之际,协同当地官员,绑架近四十名平民在山中上演逃杀戏耍,而薛枭妻室与太医院水光恰是其中唯二幸存者。
入夜,天黑,他闭眼,便见水光穿着那套太医院杂役的装束,在火光与箭雨中哭奔逃命。
这个梦,持续了一整夜。
天微亮,未经思索,他当即微服出宫。
永平帝顿了顿,反问:“溺亡?”
只见贺氏面上的温柔平和瞬时消失殆尽,声音很轻,像是气音:“...他们逼迫我们母女三人自相残杀,唯剩最后一人才能活命,妾身拖延了时间,水光跑进水塘里,采芦苇杆呼气,才得以幸存。只是火势太大,许是烟,又或许是热,她被人找到时已昏迷许久,初醒时如垂髫幼童般不知言行与饮食,后经养父母悉心照料,虽丢了记忆,但到底恢复了正常。”
线香袅袅,檀香带来的宁静并不能缓和平静水面下激愤的心绪。
永平帝轻轻阖眸,仰起头来,却极为内敛地收起下颌,不知过了多久,方长长叹出一口气:“你们姐妹...当真命途多舛。”
山月并未发觉什么异样,薛枭反而不着痕迹地扫向永平帝。
永平帝适时收捡好情绪,再开口时,语声又恢复了往日的清润平缓:“不过,旧日种种如身死,来日件件向新生。你与其书好好过日子,便是对亡母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
山月转眸看向薛枭:聊完女人,又开始劝人夫妻好好生活?这是天下之主?还是村头老妇?就这?朝廷的纷争要不要聊?下一步打哪儿要不要聊?靖安还没死呢?崔白年还带着北疆军在山海关耀武扬威呢?
再不聊正题,她看书去了啊。
山月的眼神瞬时逗乐薛枭。
像头赶着做活儿的老黄牛。
薛枭敛眸清了清嗓子,轻“咳”一声。
永平帝看向薛枭。
“...前日,微臣偶然得了一本名册。”薛枭自怀中掏出卷成轴的“青凤”名录:“上至一品国公,下至九品小吏,‘青凤’之中分为金、玄、绛、靛、青五等,除却‘金’等,入‘青凤’之人,出身、籍贯、擅长、家眷、是否服用‘牵机引’、服用解药的时间...事无巨细,皆记于其上。”
永平帝微微正色。
薛枭双手奉上。
永平帝接过后,向后翻去,“玄”阶之上,记有二人名姓,分别为乔亦舒与崔白年。
乔亦舒,即为昭德帝后妃乔贵太妃。
这二人为“青凤”,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再翻一页,“金”阶,是空白。
“‘金’,乃皇室特用,此页应唯有靖安大长公主一人。”永平帝轻声喃道,又向前翻,便见“袁文英”的大名赫然在其中,服用“牵机引”下方打了一个大大的对号,服用解药的时间就在本月,但至今还未打记号,意味着他还没有拿到“牵机引”的解药。
怪不得,袁文英如今顶着压力,还敢伙同四五臣工重言谏奏。
是因为命,还吊在靖安手上。
还有。
这种情况,还有。
他查“牵机引”只查了京师与后宫诸人,并未查津冀及其余布政使司臣工。
这是一个极大的隐患:靖安如今势薄利微,难保不会狗急跳墙。
而这群被“牵机引”牵着鼻子走的“青凤”,哪里敢不听话?
永平帝再向前翻。
喏。
比如,这镇守京师城门的兵马指挥副营尉及五城兵马司吏目,“牵机引”的毒发时间就在下个月,恰好二者凑在一起,一文一武,能够私自打开城门;
再比如,西北方冀州契县巡检司巡检的毒发时间也很近了。
这些或是七品八品的低位小吏,或是离京师有一定距离的城池,他力有未逮,便成了漏网之鱼。
永平帝合上名册,清淡疏朗的眉眼闪现过几分凌厉:“害虫再多,也要除尽——”
永平帝抬头看了眼薛枭,斟酌了用词:“或收归。”
意思是,并非要赶尽杀绝。
这是薛枭与永平帝的矛盾所在。
薛枭默了三分,方启唇:“如袁文英般,本也为棋子,受人操纵,自身却是有几分才学的,自然可为朝堂所用...靖安大长公主,虽为宗室,享天下供奉,却纵子纵女奴役百姓、漠视生命,如若对其再三放纵,天下间还有何正义公道可言?正如微臣先前所说,圣人忌惮与之血脉关联,微臣疯狗一只、烂命一条,便与她碰个同归于尽,臣也算对得起家母、岳母以及妻室了。”
反正就是要杀。
你不杀,我自己杀。
你不准我杀,我偷偷摸摸,拼一条烂命也杀。
永平帝却无端被后一句话打动“对得起妻室”。
对得起。
妻室。
夜奔、逃杀、溺亡、失母、失忆...
水光...
永平帝抿抿唇:“此事,可议。”
薛枭挑眉。
永平帝移开眼去,眼眸却看向那面突然光秃秃的墙柱。
永平帝声音略低,缓缓开口:“但往后权柄收归,你我是君臣,更是生死兄弟,是伯牙子期,更是刘备诸葛。我们应当明白这世上绝没有真正的公平正义,当权者执政有可为、亦有不可为,并不能随心所欲,许多事许多情,我要忍,你也要忍——朕不希望,往后在麟德堂,你与朕意见相左时,仍不管不顾地拂袖而去。”
永平帝抬起手来,指了指那面光秃秃的墙,那面本该挂着画,如今却只剩四四方方的一个面,较之其他墙面更白一些、更新一些的墙。
“后几日,朕会为你赐下一副字画来。”永平帝声音仍轻轻的:“那面墙光着,不好看。”
山月顺着永平帝的指向侧头看去。
那面墙上,原挂着祝嗣明的山居图。
贺卿书的血喷溅到了画上,他们便给撤了,如今还没来得及重新挂画。
永平帝从始至终,都未提过贺卿书,无论是改变的气味、消失的挂画,却无一不证明他知道,或是他猜到了什么。
如果要绝对的公平正义,她与薛枭并不该私下杀死贺卿书,而是遵从法条,一层层上报归案,让贺卿书得到应有的惩罚...
薛枭压低声音,轻声应:“是。”
君臣算是讲开,又回到了后宫里出现许多跳舞的宫女儿、捡镯子的妃嫔此类种种轻松的氛围。
永平帝甚至留下用膳。
君臣及山月三人,膳后斜倚树下深庭中,竹编的摇椅晃晃荡荡,瓜果放在边桌之上,插上白银牙签,像一个一个圆滚滚的小山灵。
“姐姐——姐——”
正经小山灵出现时,从不会无声无息,往往在二门,便扯着嗓子开始唱山歌。
水光音色嘹亮,树上的蝉都嫌她清脆吵闹:“姐!!!我今儿沐休!我师父好容易放我出来!我要喝鸡汤!我要吃油焖大肘子!我要吃豆沙肉夹!啊啊啊!我可馋死了!”
山月忙起身去迎,谁知有人动作比她还快。
向来病弱和缓的永平帝,腾地一下直起身来,在原地僵了僵,瞳仁不由自主地急速放大后再飞快缩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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