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勾勒出截然不同的轮廓。夏侯北脱下那身浸透了汗水与果汁气味的廉价t恤,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藏青色保安制服。制服料子挺括,肩章和臂章是硬质塑料的,在灯光下反射着廉价的光。铜制的纽扣一直扣到喉结下方,勒得他有些呼吸不畅。这身行头,像一层坚硬的壳,将他与过去那个蹬着破三轮、在泥泞里挣扎的自己隔开。
他站在“枫丹白露”高档住宅区气派恢弘的南大门岗亭里。岗亭是钢化玻璃和金属框架构成的,纤尘不染,里面空调恒温,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巨大的电子道闸横亘在眼前,感应灵敏。他的任务,是查验每一辆进出车辆的通行证,向步行的业主敬礼问好,必要时用对讲机通报情况。动作标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脚下是光滑如镜的花岗岩地砖,倒映着岗亭顶部的射灯和他自己笔挺却僵硬的身影。身后是修剪得如同绿色地毯般的草坪,点缀着名贵的景观树和潺潺流水的假山。一辆辆光可鉴人的豪车——流线型的跑车、厚重如堡垒的越野、低调奢华的商务轿车——无声地滑进滑出,车窗贴着深色的膜,隔绝了内外视线。偶尔有车窗降下,露出一张保养得宜、神情淡漠或行色匆匆的脸。
夏侯北努力挺直腰背,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试图融入这精致得体的背景板。然而,每一次敬礼,每一次“您好,请出示通行证”的标准问候,都让他感觉像在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那身笔挺的制服,与其说是赋予他某种身份,不如说更像一件将他禁锢在这个精致牢笼里的戏服。他站在这里,更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摆放在显眼位置的……摆设。一个确保这方寸奢华之地秩序井然、光鲜亮丽的,无声道具。
午后,阳光带着一丝慵懒的暖意。一辆沾着灰尘和泥点的电动三轮车,“突突”地停在了小区气派的大门外。骑手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穿着某快递公司标志性的工装外套,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连帽卫衣,头盔歪戴着,露出几缕汗湿的额发。他动作麻利地跳下车,从后面巨大的保温箱里抱出几个大小不一的包裹,小跑着来到门岗前,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大哥,麻烦开下门,送个快递,7栋502的。”他喘着气,把包裹放在岗亭窗台下的地上,掏出一个屏幕碎裂的旧手机,翻找着收件信息。
夏侯北按流程拿起桌上的访客登记本:“按规定,快递需要联系业主确认,或者放驿站。”他尽量让语气平和。
“知道知道,”快递员连连点头,手指在裂屏上焦急地滑动,“我打了电话,业主说在家,让直接送上去,她等着用呢!大哥,行个方便,很快,几分钟就下来!”他的眼神里带着恳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超时意味着罚款。
夏侯北犹豫了一下,看着小伙子额角的汗珠和地上那几个包裹。正要拿起对讲机向中控室核实情况,一阵尖利而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及近。
“喂!我的快递呢?打了几个电话催了?磨磨蹭蹭干什么呢!”
一个穿着酒红色长款羊绒大衣、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快步走了过来。她肩上挎着一只小巧的、金属链条闪亮的皮包,大衣下摆随着步伐翻飞,露出包裹着纤细小腿的黑色丝袜和尖细的鞋跟。她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不耐烦和居高临下的审视,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地上的包裹和局促的快递员。
快递员一见她,立刻更加紧张,腰弯得更低了:“对不起对不起,王女士!我刚到,正要给您送上去!路上有点堵车,实在抱歉……”
“堵车?”被称为王女士的女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刻薄,“一句堵车就完了?我约了美容师,时间都给你耽误了!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五分钟!整整五分钟!你们快递公司就是这么服务的?效率低得跟蜗牛爬一样!”她伸出一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快递员的鼻尖,“看看你这车脏的!离我远点!别蹭脏我的衣服!”
快递员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双手在脏兮兮的工装裤上擦了擦,语无伦次地解释:“王女士,真对不起!我马上给您送上去!保证不耽误您时间!我……”
“马上?你还能多马上?”女子不依不饶,声音越发尖利,“送个快递都送不好,还能干什么?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我要投诉你!工号多少?叫什么名字?”
快递员彻底慌了神,嘴唇哆嗦着,想辩解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能不停地鞠躬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您别投诉……”
夏侯北看着眼前这一幕,眉头紧紧锁起。快递员那卑微的姿态,那涨红的脸颊和额角的汗水,像一面镜子,瞬间映照出他不久前在批发市场小街上的狼狈。一股同病相怜的义愤涌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推开岗亭的玻璃门,走了出去,站到两人中间,面向那位气势汹汹的王女士。
“王女士,”夏侯北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和尊重,“您消消气。快递小哥确实来晚了点,他也很着急。按规定,外来车辆不能进小区,他也是按流程在登记。您看,他这就给您送上去,保证不耽误您的事。投诉……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大家都不容易。”他的话语带着一丝劝解的意味。
然而,这善意的调解却像火星溅入了油锅。
王女士的目光瞬间从快递员身上转向夏侯北,那眼神里的怒火和刻薄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像是找到了新的宣泄口,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她上下打量着夏侯北身上那身笔挺的保安制服,嘴角勾起一个极其轻蔑的弧度,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东西。
“呵!”她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笑,声音陡然变得更加尖利刺耳,“你一个保安,管什么闲事?做好你的本分!看好你的大门就行了!谁让你出来指手画脚的?”
她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夏侯北胸前的铜质纽扣上,那刺鼻的香水味混合着怒火扑面而来:“我的时间被他耽误了!我的心情被他搞坏了!我要投诉他,关你什么事?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你算什么东西?”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在夏侯北的脸上。那“保安”二字,从她涂着昂贵口红的嘴里吐出来,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阶级蔑视和人格侮辱。夏侯北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火辣辣地烫,制服下紧握的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想反驳,想质问,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身笔挺的制服,此刻仿佛变成了最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别在夏侯北左肩的对讲机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噪音,紧接着,队长老张那标志性的、带着浓重口音和急躁语气的吼声炸雷般响起:
“北门!北门!夏侯北听到没有?!赶紧的!有辆送货的面包车堵在b区地下车库入口了!业主的车出不来!在后面狂按喇叭!场面快控制不住了!快过去清走!立刻!马上!over!”
队长的声音又急又怒,穿透了对讲机的杂音,也穿透了王女士尖利的斥责声,像一道不容违抗的命令,狠狠砸在夏侯北耳边。
王女士显然也听到了对讲机里的吼叫,她脸上的怒意更盛,仿佛夏侯北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错误。她抱着胳膊,下巴抬得更高,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听见没?叫你呢!还不快去!尽在这儿碍事!做好你的本分!”
夏侯北的身体猛地一震。他最后看了一眼被骂得抬不起头、浑身僵硬的快递员小张,眼神里充满了无奈、歉意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想再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安慰,但在王女士那如同实质的鄙夷目光和对讲机里队长持续的催促声中,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
他猛地转身,动作因为压抑的愤怒和被迫的服从而显得有些僵硬。他不再看任何人,只是对着对讲机,声音低沉而急促地回复:“收到!北门收到!马上去处理!over!”
说完,他迈开步子,几乎是跑了起来,朝着b区地下车库的方向冲去。藏青色的制服衣角在奔跑中掀起,脚步沉重地踏在光洁的花岗岩地面上,发出急促而孤独的回响。将快递员小张那无助而卑微的身影,还有王女士那倨傲刻薄的侧脸,连同自己那被碾碎的尊严,统统抛在了身后。
保安室里,巨大的监控屏幕墙上分割成数十个画面,无声地记录着小区的每一个角落。其中一个画面,正对着南大门岗亭。屏幕上清晰地映出:
王女士抱着胳膊站在原地,侧脸线条紧绷,下巴高昂,眼神依旧带着未消的余怒和一丝胜利者的不屑。她酒红色的大衣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快递员小张佝偻着背,正费力地将那几个包裹重新抱起来,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抱着千斤重担。他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那身沾满灰尘的工装和歪斜的头盔,在监控高清镜头下显得格外落魄。
而画面最边缘,是夏侯北奔跑离去的背影。那背影在巨大的监控画面中显得渺小而仓促,藏青色的制服融入门岗亭投下的阴影里,很快就要消失在监控镜头的视野之外。
保安室里只有监控主机风扇运转发出的低沉嗡鸣。另一个值班的保安老李,正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对屏幕上上演的这一幕人间百态,似乎早已司空见惯,无动于衷。
屏幕上,三个人的影像,在冰冷的电子之眼的注视下,无声地凝固成一幅关于这个时代、这个城市的,最真实也最残酷的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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