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
当刘谨离开时,张昭起身相送。他站直的那一刻,刘谨才注意到这位老者虽已微驼,身量却依然有着松柏般的挺拔。在门口,夜风从门缝钻入,吹动他的须发,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莫名的兴奋。
因为他在刘谨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回身走向书案,步履沉稳地穿过明暗交织的光影,袍袖轻摆间自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威严。他重新坐下,执笔蘸墨,准备起草又一份关乎江东命运的文告。他要将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写下来,交给刘谨。
士为知己者死。
他知道,自己找到了这个知己。
刘谨最后瞥见的是他低首时的那段后颈——嶙峋的脊椎在薄薄的官袍下微微凸起,如同承载着千钧重担的桅杆,在江东这片并不平静的水域中,固执地支撑着风帆,不肯弯折。
门轻轻合上,将张昭的身影留在那一室烛光里。刘谨知道,这位老人将继续用他那双布满厚茧的手,握着笔,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书写着江东的未来——沉稳,坚定,一如他额头上那三道深深的皱纹,刻下的都是时间的重量与江山的轮廓。
回去的路上,史大虎低声问道:“公子,子布先生新到,如此重用会不会太快了。”
刘谨拍了拍史大虎的肩膀,抬头看着暗淡的星空,笑道:“二牛啊,永远不要低估谋士的作用,早晚你会知道,拥有一名顶尖的谋士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是夜,刘谨独坐院中,面前是一封刚到的密信。刘表麾下的长沙太守刘磐,表示愿意与他一见。
机会来了,但刘谨心知肚明:弱者在谈判桌上没有公平可言。豫章新定,兵微将寡,凭什么让强大的荆州坐下来谈?
他凝视地图,目光落在西部那两个与荆州接壤的县上一—艾县、平安。这两县人口不足豫章一成,却承受了荆州侵扰的七成以上。守,要耗费大量兵力;弃,则无异于割肉饲虎。
“但若以这两县,换整个豫章两年和平...”刘谨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两年,足以让屯田稳固,商路畅通,百姓休养...”
“还下不定决心吗?”霍思的声音悠悠传来。
刘谨见霍思走过来,招招手,让她走近些,然后一把揽在怀里,轻嗅着她身上散发的淡淡香气。
“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只是一想到将来北上中原还需借道荆州,此时完全与之交恶不是善策。”
“夫君是担心什么?名声吗?”
刘谨摇摇头,“名声于我如浮云尔!只是放不下二县百姓。”
霍思伸出手,圈住刘谨的脖子,柔声道:“在我心里,夫君一直是心怀百姓家国之人,还记得夫君曾经说过‘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我相信百姓们会理解的。”
刘谨看着怀中美人的脸,嘴里喃喃道:“为生民立命!对啊,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你这是替我下了一个大决心啊!”
······
第二天清晨,刘谨召集郡府官员。
宣布了对张昭的任用,虽然免不了有低声议论的声音,但都好奇张昭到底有什么本事能得刘谨如此的厚待。
张昭拜谢之后,随即呈上了一封竹简。
竹简卷首用苍劲的隶书写着:
《论豫章诸郡屯田通商安民事》
刘谨一边翻阅,一边心中暗暗称奇。
他没想到,张昭居然对自己在丹阳北部诸县推行的屯田制度有如此细致的研究,甚至还做了更完善的细化和修改。
“少主公,卑职南下之时,特地拜托崔大人带我去丹徒、秣陵等地的田间地头转了转,对少主公的屯田制度颇为倾慕,这是数月来卑职与农人商贾交流后的所思所想,连夜写的关于豫章诸郡的屯田方略,请少主公批阅。”
刘谨看完之后,又传给诸将看。
就连太史慈看了都忍不住叫好。
“丹阳屯田既然已经铺开,豫章的屯田也应该跟上。依卑职之见,在豫章推行屯田正当其时。”他开门见山,“将无主荒地分给流民及家眷,贷予种子农具,减免租赋三年,豫章诸地便可成为少主公治下富庶安乐之境。”
堂下一片寂静,随后议论声起。
“少主公,豫章郡诸县初定,民乱未歇,且有山越民帅拒险自守,此时屯田恐会招致激烈反抗。”贼曹椽率先发难。
“少主公,郡府仓储早已经被笮融之流挥霍一空,如今府库空虚,哪来种子农具?”仓曹椽面露难色。
“不止农具,耕牛亦有不足!”另一名郡官出列,对张昭的意见并不认同。
面对大厅里的争吵,刘谨并未出言制止,他倒想看看,张昭面对如此情境,会如何应对。
待众人言毕,张昭缓步出列,深施一礼:“少主公,诸位大人所言非虚,只是豫章之地,鄱阳湖畔,实乃是难得的种田产粮之所,眼下困难不小,但若是咬咬牙,挺过去,便可令豫章自给自足,更能反哺江东。”
边说着张昭展开一卷豫章帛书地图,指点山川形势:“豫章北临大江,南倚群山,土地肥沃,河流纵横。昔日楚国以其为腹地争霸中原,今日繁盛更胜往昔,又有何担忧其不能成为江东粮仓?”
接着他详细阐述了屯田的具体方案:
“豫章屯田,当分三类。其一,军屯。于鄱阳湖周边及赣水两岸,划拨无主荒地,令驻防军士轮番耕作。每营五分之四务农,五分之一守备,三月一轮换。军屯所获,七成归公,三成犒劳将士。如此,一可不废军士之训练,二可增加士卒之饷俸。”
“其二,民屯。招募江北流民、山中越人,编为屯户。每户授田百亩,官府提供耕牛、种子、农具。初年免租,次年纳三成,三年后纳四成。二十年後,田地归其所有。少主公在青州何徐州的名声甚重,大量百姓流民扶老携幼南归,乱世之中,人口才是重要的战略资源。”
“其三,营屯。择犯罪轻刑者,减其刑期,令其屯田。勤勉者可提前赦免,顽劣者加刑。此非仅为增产,亦为安靖地方。”
一番话说毕,众人纷纷侧目。
没想到张昭居然已经将屯田之策细化到了如此地步。
刘谨闻言,微微颔首,笑道:“军屯可行,民屯、营屯亦善,只是耕牛种子,何以为继?”
张昭对此早有谋划:“耕牛之策,可分四路。其一,丹阳、豫章现有官牛千余头,可调半数至豫章,设牛籍管理,繁殖之犊,官民各半。”
“其二,遣商队赴荆州、徐州,购良种耕牛。江南水牛力大耐湿,宜于豫章水田。”
“其三,令山越诸部以牛抵赋,准其以牛马代粮帛纳贡。”
“其四,严禁私宰,保护耕牛。宰杀官牛者,以重罪论处。”
说到种子,张昭更是如数家珍:“豫章地形多样,当因地制宜。低湿之地种粳稻,高燥之处种黍粟,丘陵坡地种豆蓣。宜从吴郡引‘乌口’稻种,耐涝多产;从会稽引‘赤米’,抗旱早熟。另可试种西域胡瓜、苜蓿,丰富物产。”西域之物早就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原,若不是中原大乱,也不至于处处乏粮的境地。
他特别强调:“当设种子库于南昌,丰年储种,荒年贷出。选老农为师,教民识土性、辨农时。如此三五年,豫章必成粮仓。”
刘谨拍了拍手,道:“好主意。”
张昭看到刘谨对自己颇为支持,知道这是刘谨在为自己铺路,也不藏私,话锋一转:“谢少主公。然屯田之利,需商路以通。豫章地处荆扬之交,控赣水而临鄱阳,实为天然商埠。”
他提出构建三条商路:
“北路:沿赣水入长江,通淮南、徐州。输出稻米、木材、铜铁,输入布帛、书籍、食盐。”
“西路:溯赣水越梅岭,通交广。输出陶瓷、葛布,输入犀角、明珠、香料。”
“东路:经余水入浙江,通吴会。输出茶漆、纸墨,输入海盐、鱼鲜。”
为保障商路畅通,张昭建议:“当修葺南昌、柴桑码头,设关卡统一征税,三十税一,轻徭薄赋。剿灭水匪,保障行旅安全。更可发行官质券,方便商贾汇兑。”
他还提出设立官营作坊:“豫章盛产竹木,可设官营造纸坊、造船厂。越人善织葛布,可聘其工师,传技于民。工商并举,方能货殖繁盛。”南昌从先汉以来,就是南方重要的造船基地,且盛产竹木,造船的耗费也轻。
张昭最后总结道:“屯田通商,非仅为一时之利。军屯使兵不离农,战守有备;民屯使流民得所,不复作乱;商路畅通则物阜民丰,税赋充盈。”
“更深远者,山越之民见屯田之利,必渐出山林,化为编户。商旅往来,四方消息灵通。不数年间,豫章不惟粮仓,更为江东西门户,进可图荆襄,退可保根本。”
刘谨听罢,抚掌大笑:“张公之策,诚为长治久安之道!便依此议,请先生全权督办豫章屯田通商事。”
众人被张昭一番话惊得瞠目结舌。
怪不得张子布有大名于江淮,就这番见识的含金量,众人无不佩服。
张昭说完之后,刘谨也提出了自己对荆州议和的看法。
满堂哗然。
“不可!割土求和,必遭骂名,于少主公声名有损啊!”扬仲首先反对,他是武将,宁可战死也不愿让地。扬仲在南昌之战中表现优异,受到刘谨等人的重用,也真正开始将自己视作江东的一份子。
“少主公,三思啊,今日让两县,明日荆州就会要更多!”刘恭也急切劝阻。
刘谨等众人平静下来,才缓缓道:“诸位,若此时与荆州开战,我军胜算几何?”
刘恭沉默片刻,低声道:“不足三成。”
“若败,豫章会如何?”
“恐怕...战火将席卷全郡,百姓流离,我们数月的努力付诸东流。”
刘谨点头,环视众人:“我亦知割土之耻。但请诸位想想,是坚守两个本就难以控制的边县,最终导致全郡遭殃;还是暂舍两县,换取时间壮大自身,待来日有能力时再图收复?”
他站起身,声音沉重:“家父时常训诫,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个人声名与两县土地,孰轻孰重?”
堂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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