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悄悄地降临了。
星子们缀满了深蓝色天空。有一颗亮晶晶的大星星，在群星的队列里行走。那是邻近的老阿公和阿婆，一起打着手电，过来了。和好多老表们一样，他们还是劝不好了苟妹。
她是又吵又闹的，高低是要离了婚之后，转到贵州那边的娘屋去。硬是不肯和傩送在寨子里，做一床困觉了。
哪家的木楼前面，传来了悠扬的木叶声。
傩送一点也听不进去了。苟妹这样子的吵闹，也伤透了自己的心。大山里的人，那可是一个个，犟得很的人。
尤其一个男人，哪个又肯到自己的婆娘面前，下贱一分钟啊！要走，就走吧。我一个大男人，自己有一双手。以后还怕，找不到一个，两只脚的婆娘？
两只脚的猪，那是难找的很。可是两条腿的婆娘么，在这个世界上，倒是到处还有的是。
想到了这儿，傩送一骨碌，就把自己的家底，一一地都搬了出来：
除去了几张角的票子，还有几十个银壳子，剩下的两张，是五块钱的大票子。他把一张五块的，就丢了过去。抓起一把银壳子，也放了过去。其余的，就塞进了自己的荷包：
“这些钱，我们两个人，打开窗子，说亮话吧，现在是平半分了。拿起做明天，去镇子里的盘缠。等我们离了婚转来，家里头的东西。你要是喜欢什么，搬得动什么，你就拿什么去，好了。”
说完了话，人就坐到屋门前磨刀岩上。一个人自己发起呆，看天上星星去了。
苟妹稍微坐了一会，就独自走进了房门去。把门砰地一声，就关上，又在里面轻轻地，稀哩嗦罗一阵子，动了那小小的门闩。
其实她并没有拴好了门，只是在声响上，做出一个样子。两个人自从结婚以来，也没有的这样子大吵大闹过。
今天是第一盘开张，现在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哪里又能够睡得着呢。
天下没有不吵不闹的夫妻。何况他们，还是小小的夫妻。在往常，他们两个人一吵了起来，一回回的，都是她一个人先睡了。傩送呢，就一个人先在外面，待上了好一会儿。
然后再才悄悄地，推开她早早地，就虚掩上了的门。偷偷地进来了。死皮赖脸上了床。再慢慢抚摸着她，低低地说着，连他自己可能，也听不懂的话语。
她呢，这时候人一时间，就软下来了。也不做什么声了，装着自己，已经是困着了。再到了后来，心里头一阵阵的，开始发热。往下，就由着他了……
这时候，他真的又来了。她心里，当然是甜滋滋的。由他了之后……她就慢慢地开导他说：
“你这个人呢，就莫要太蠢了，如今哪一个人，还把一分钱，两分钱，当钱来用呢。是那些烂肠爆肚，心里头有鬼的城里人，哄你一个二百五的哩！”
他只管自己想做什么，爱理不理她的。她一时间 那火气，又上来了。就猛地伸了手上去，一把要捏他的脸……不想，自己扑了一个空。
她醒了。夜，黝黑黝黑的。宽大的床上，只有孤零零的她一个人。苟妹这一回，就奇怪了。
轻轻爬了起来，趿着绣花鞋子，推开了自己早早就虚掩着的门。只看见在熹微的晨光底下，她的男人－－傩送，四脚长伸，躺在灶边闲，一块长松木板子上，睡得那是多么地没心又没肺哦，呼呼呼的在响着风箱。
大黄狗，就在他脚边蹲着。听到了响动，抬起眼睛看着她，一脸的茫然。
这是一条湘西大山里，一条年轻的小小水流，它的名字很大，叫做沱江。
就像崇山峻岭当中，许许多多河流一样；本来就不大，偏偏又叫做什么江。下了鲤鱼滩，那不小的船，便进入了一个静静的河湾，叫做铜湾。
水静了，耳边就没有了，那往下湍急的水流喧哗声。
那死人，现在他在哪里了呢？苟妹想到了，昨天晚上的梦。脸上不由得飞上了几缕红霞。开始在船上，寻找自己的那个他了。
哟！不过，一看着了她的眼神。他的头，一时间就旋过去了。
苟妹的娘家，是离这个寨子不远处，梵净山下的贵州人。
那一年，逢天大旱。娘屋人连种子，都没有收到手里。一寨子里人，饿得没了办法，都被逼得到上面打了证明，外出讨饭去了。
心比天高，灵泛手巧的苟妹，哪里肯去做，那种事情呢。她居然弄了点钱，买了一些纸，凿了许许多多的纸花。
一个人百里迢迢，跑到这草肥水美的湘西，来卖纸花了。
那天早上才过，苟妹在镇子上，开始卖纸她的花了。那纸花儿，极好看的哟！
有大大方方的牡丹花，热热闹闹的绣球花，秀秀气气的燕子花，有精精巧巧的阳雀子花。
要是在往天，女子们成伙做堆，朝到摊子前头一站。不一个两个拿着花儿，往自己的衣襟上，鞋面上，裤腿上，嘻着哈着、贴着比着，那才怪哩！
可是这回，哪里还有什么人，来买花啊！爱花的女子们，都去参加了什么突击队，到山坡上，去战什么天，斗什么地，造什么田去了。
是老表们说的，风水，都让这些人，给挖烂了，哪里还有什么阳春啊！收不到阳春，就吃不上饭。你肚子里饿得，叽叽咕咕叫。哪个人还有心事，来绣花哩！
不对不对！还是有人，来看花苟妹纸花。
是哪个？原来是那些，鬼里鬼气的烂肚子鬼。他们哪里是来看花的哟！他们是来，搞鬼名堂的哩！只见他们在苟妹摊子面前。你挤我、我挤你的，围着花摊子，在打着一转又一转。
翻翻纸花，看看苟妹。看看苟妹，翻翻纸花。他们看的是，青丝帕下面，那张秀美美的脸；看的是，绣花衣贴着的，圆溜溜的高高的胸脯；看的是荷花领上，露着的白细细的脖子。
还有两个小油头仔子，还从自己的布搭兜里，摸出黄澄澄的苞谷粑粑，当着饿得寡瘦的苟妹，看着她在咽口水，嚼得哦那才是津津有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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