躲在人群中的陆皓,心中五味杂陈。
这场盛宴,于他而言就是一场荒诞不经的噩梦,不啻于一场公开的凌迟。
只觉那满堂喜庆的红色,灼得他双目刺痛,连同心脏也一阵阵抽搐起来。
他曾与顾晨有数面之缘,内心未尝不存着一丝幻想,指望这位睿王府世子能看在表妹韩乐瑶的情分上,对陆家稍加拂照。
可表妹说,他是皇室贵胄,而陆家是朝廷流犯,他需要避嫌的。
然而此刻,顾晨却以兄长的身份,光明正大地为林青青风光操办出嫁酒,更当众宣告了她那足以令人仰望的身份
韩乐瑶对他们还是有所保留了。
他们只知道,林青青是皇上钦封的安宁郡主。
却原来她还是睿王府的小郡主,药王谷的传人。
顾晨与秦毅,犹如两尊护法,分立左右,将她护在中心,也彻底将她推向了陆皓永难企及的高度。
陆皓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当初他怎会愚蠢到以为她无依无靠?
甚至曾在心中将她与林浅月反复掂量,觉得她处处不如那个矫揉造作,善于伪装的女人。
她不是没有靠山,只是她的靠山,是他陆皓乃至整个陆家巅峰时期都攀附不上的存在。
她选择隐瞒,甘愿随陆家共赴苦寒,而他却将她的坚韧与付出,视作可以轻贱的资本。
“宁古塔的荒地尽是她的封地……”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
每一个字都带着倒钩,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锐痛难当。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抽在他的脸上,抽得他头晕目眩,魂飞魄散。
他看着那个凤冠霞帔,身姿挺拔的身影,即使隔着盖头,他也能想象出林青青此刻是怎样的从容与风华。
她站在那里,接受着睿王府老王爷、老王妃如对亲孙女般的珍重托付,接受着药王谷与睿王府丰厚的嫁妆,接受着夜云州那般英雄人物的郑重承诺,接受着满堂宾客的敬畏与祝贺。
这一切的尊荣、权势、地位,原本……都可能是他陆皓的。
她曾是他的妻!
心脏像是被无形之手死死攥住,骤然揉碎,痛得他无法呼吸。
悔恨如冰潮灭顶,带来窒息般的绝望。
想当初她嫁过来的时候,正值陆家倾覆,一贫如洗。
是她凭着聪慧的头脑与勤劳的双手,默默撑起破败家门,一点点将陆家拉出泥潭。
而他当时做了什么?
嫌弃她不够温柔小意,不如林浅月会撒娇卖乖,怨她太有主见,不曾如藤蔓般依附于他。
他沉溺于自身愤懑,将她所有付出视作理所当然,甚至在心中鄙薄她处处不如人。
如今想来,真是糊涂至极!
林浅月那点儿浮于表面的温柔,不过是包裹蜜糖的砒霜。
林青青的“真本事”,才是安身立命、直上青云的珍宝。
“错把鱼目当珍珠,丢弃了珍宝,抓了一把蓬草……”
昔日心中一闪而过的话,此刻化作最恶毒的诅咒,在脑海中疯狂回荡。
他看着夜云州小心翼翼牵起她的手,那珍视姿态,与他往昔的冷淡忽视,形成何其残酷的对比。
他看着顾晨、秦毅、张猛,乃至整个睿王府与药王谷,皆成她坚实后盾。
反观自身,陆家只剩歇斯底里的母亲,卷款潜逃的毒妇,一群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家人。
而他,如同阴沟里的鼠辈,只能藏身阴影,窥视那本可属于他的一切荣光。
若当初能待她好一点儿,哪怕仅尽到夫君最基本的责任与尊重,今日站在那厅中,受众人祝贺的,会不会就有他一份?
睿王府的资源,药王谷的人脉,是否也能助他洗清罪名,重返京城?
一切幻想,终是镜花水月。
他亲手斩断了这唯一,也是最强的登天梯。
“嗬——”
一声压抑如困兽的呜咽自喉间溢出。巨大的羞耻与悔恨几欲逼疯他。
恨不得时光倒流,去痛揍那个被猪油蒙了心的自己。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让他看清了他陆皓,是个有眼无珠的蠢材。
只能如蛆虫般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被他弃若敝履的明珠,被真正识货之人捧入掌心,绽放出照耀世间的璀璨华光。
那光炽热,灼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生不出一丝怨恨,只剩无边绝望的悔意。
这悔恨如附骨之疽,将缠绕他在宁古塔的每一个日夜,成为余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知道,自她走出陆家,自他选择信了林浅月那刻起,他便永远、彻底地失去了她。
不,或许他从未真正拥有过,因他根本不配。
那个被他亲手推开的女子,携着他无法想象的尊荣与力量,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
再也……回不来了。
陆皓最后望了一眼那对灼目的新人,将这刺痛神魂的一幕深深刻入骨髓。
随即转身,踉跄着逃离这喜庆之地,宛如丧家之犬,重新没入外界的冰冷与黑暗。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死死捂住嘴,撞上身后冰冷廊柱,才勉强站稳。
母亲命他今日送上一份薄礼,借以修复他们之间早已经破裂的关系。
但是,他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被他弃如敝履的人,如今需要他抬头仰望了。
她已跃上九天,成了他永难企及的存在。
他们之间,一在平地一在天。
他们之间,隔着的何止是云泥之别?
是睿王府的赫赫权势,是皇帝的金口玉言,是广袤的封地食邑,是夜云州如山般的爱护,是她自己挣来的泼天富贵和万人敬仰!
她是受万民敬仰、尊重的安宁郡主,站在了云端山巅。
而他,只剩无尽悔恨,与这宁古塔永无止境的寒风为伴。
他连上前道一声“恭喜”的资格都已丧失。
不,他甚至不敢让她、让夜云州、让顾晨世子察觉他的存在。
只能如鼠辈般仓皇猥琐,缩肩塌背,趁人不备,逃开这片喧嚣喜庆,将自己重新投入无边寒夜。
身后鼓乐喧天,欢声笑语,皆成最残忍的凌迟。
那个名为林青青的女子,那个曾属他的妻,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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