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中药气氤氲，岳清澄不安地瞟向虞春花。一股草腥与湿腐气弥漫开来，浸入她的鼻息。
“春花婆婆！珊儿怎么会在这里？” 她眼里满是几乎要溢出来的，乱了方寸的惊惧。
虞春花抬起头，覆在阑珊腕上的指腹，正按在一跳一跳的急脉上，嗓音沙哑：“老身方才正在焚香祷告，郡主忽进来时说头疼欲裂，我还没上前她便晕了。”
她垂眸望向榻上的岳阑珊：“摸她脉象，竟已是气脉倒行，魂意不归，我便知不对。”
收回手，她颤巍巍撑着榻沿起身，动作虽缓，眼底却藏着难掩的急切。
转过身望向青菀，语气低缓而不安：“菀儿，之前你爷爷用控梦术把她从识海里拉了出来的，是不是这个郡主？”
青菀犹豫了一瞬：“ 那时阑珊姐姐心性失常，爷爷讲她的神魂被幻神草气缠缚在识海里，便让澄姐入梦把她带了出来，”
她望向岳清澄：“可那之后，阑珊姐姐的言行虽如孩童，却并无异恙？”
“哎！我告诫过他多少次了，”虞春花叹了口气，手指微颤，语气沉冷：“这法子极耗心神。他的术只将魂引出，却并未施术安妥。如今气逆冲顶，魂在识海里翻搅撕扯，她怎会不难受得死去活来？”
她话音未落，榻上的岳阑珊眼皮微动，却未能睁开，唇边艰难挤出破碎的声息：“吃过幻神草的…… 没人能活着离开…… 这里已经是…… 那范围的边界了……”
她身子骤然一紧，指尖死死扣着褥面，像要抓住什么。
岳清澄凝望着榻上蜷缩的妹妹，声音压得极低：“婆婆，她这是在说什么？”
虞春花拈起一束艾草，遮住那股腥臭。她将草叶在指间捻搓着，忽然按在岳阑珊眉心。
“边界……”她盯着那颤动的草叶，“此处海域恐已经是那草气的边缘。”
她扒开岳阑珊的眼睑，露出涣散的瞳孔：“那毒，早已渗入魂髓。在岛上，毒与魂相安无事；离了那片气域，反倒开始撕扯。”
她凝视着那双失焦的眼：“上次控梦术，只算把断魂与那草气草草拆离，可魂未安妥，毒瘴仍踞在识海深处。”
她猛地攥紧艾草，汁液淋漓：“如今每远离一里，魂里的丝线就绷紧一分，如不尽快施术，恐怕过不了多久她的魂，就会被一点一点扯回去。”
岳清澄的脸色瞬间白了：“婆婆，这……这可如何是好！”
虞春花沉了沉气，语调稳冷：“不用慌。菀儿说阑珊郡主曾做过冷锋寨的幽煞，她那时既能活着离开，就证明她的身骨能耐这幻神草的气毒。这次气脉虽乱，却未至绝处。”
她的目光从阑珊的脸上移向清澄与青菀，声音一寸寸压低：“接下来我引你们入梦一途，若能寻回那道她曾走出的气路，魂便能安回。”
“可奶奶您的身体……” 青菀惶恐的注视着虞春花，话未说完。
“啪！”
一声脆响从舱门外骤然传来，如同静夜冰裂，旋即被三人粗重得骇人的咳嗽声撕裂。
岳清澄猛地回头望向舱门，脸色比方才更白。
虞春花却已走到案桌前，指尖拨开香灰，语气稳得不容置疑：“事关人命，我的身子骨我清楚，并不碍事。”
手中香灰中透出细碎的光屑，像夜色下的盐粒，她凝视着沉声道：“这灰是白芷、木槿、麝脑与阴山灵柏的髓灰。入梦之法，须以此为引。”
她拈起一撮，投入药鼎。火光一颤，白烟缓缓升起，气息苦而清。
“菀儿，你守她的气息。清澄郡主，你把手放在她的右肩，若她神识乱脱，便以你的气脉稳住。”
青菀跪坐在榻前，将手覆在阑珊掌心。她的手微冷，面色却在不住地时青时白。
岳清澄沉着气，伸掌覆在妹妹胸口，指下筋脉突突乱跳，似要随着狂乱的心跳挣破皮肉的束缚。
虞春花取出细针，针尾挂着细丝般的灵砂光。她稳稳扎入阑珊的百会穴，针入半寸，气流随之转动。
“魂归之路，不可强唤，只能轻引。”她喃声似咒，语调沉缓而断。
炉火中的香雾氤氲漫散，抽走了岳清澄与青菀的杂念。
二人的呼吸与阑珊渐合，一进一退，如两叶小舟，被同一道魂脉的浪潮牵引着。
虞春花起身，衣角带起一阵烟气。她从壁上取下木匣，取出朱笔，笔头的朱砂已被岁月熏得暗红。
她垂眸凝气，笔尖轻抵阑珊双鬓，以暗红朱砂缓缓游走。
左侧月纹如三道牵引的月光，右侧回纹如四根定海的铁针。
笔锋力透肌理，符成之时，红光流转，与炉中烟气绞缠成一片氤氲的网。
随即，她指尖沾上余烬，在青菀与岳清澄眉间各点下一记灼痕。
“三息定神，五息合魂。”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识海既入，莫要回头。”
青菀再睁眼时，四壁无形，地面似有又若无。
身旁的岳清澄仍在，身影微晃，只有指尖的温度还在牵着。
虞春花的声音从虚空传来，低而稳：“别怕，这便是她的识海。梦与魂相叠之处。”
识海深处，岳阑珊悬浮在中央，绿裙翻卷，长发如墨在无风中横舞。她身体微微倾斜，似被无形之力牵扯，垂首无助挣动，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猛地抬起头，像是听到二人的声响，又像是在拼力挣脱，眼眸中燃起妖异的火焰， 幻神草的邪异之力，正疯狂吞噬她的灵识。
“她的魂在烧。”青菀喃声未尽，那焰光忽又收缩。
火焰之下，密密生出无数根棘刺，细如发丝，通体燃着妖红的光。每一根都带倒钩，深深刺入岳阑珊的魂影。
“那些血棘是什么……”她低声道，额上的冷汗顺着鬓角蜿蜒。
火色映岳阑珊的脸上，额角的汗被热气烘成光。
那片妖红棘刺顺着岳阑珊的气息起伏，像一层细脉在她体表挣动，竟反着钻进她的手臂，似要撕开骨缝。
青菀抬手，脑海中闪过叶灵筠出手时那抹纯白的光华，掌心一亮，气劲化作白色弧线斩出。
气刃入火，火焰却逆卷而上，顺着她的气息倒冲入臂。她闷哼一声，气劲被彻底冲散。
“小心！”岳清澄上前半步，伸手探掌将她拉回身后。
下一瞬，红火猛地在身前炸开，棘刺像活物一样攀住她的手腕，倒钩陷入皮肤。
外界，虞春花的眉心沁出细汗，炉火倒燃。
她双手交错扇动，风势撞入药鼎。烟气随之更盛，似有某条魂线被重新牵起。
她低声道：“青菀，守！清澄，唤魂！”
青菀心中一紧，立刻压下气息，掌势交叠于胸前，低声咒念：
“天地日月，水火交接。青龙镇痴，白虎断邪；朱雀启灵，玄武固魂；御光返识，息定无尘！”
她双臂缓缓划开，气流随之震动，光从她掌间破出，在空中盘旋成轮。青白符纹自地底浮起，如鳞片层叠，环环相扣，随她的气息振荡，将火光一点点逼退。
岳清澄趁势俯身，一手稳住岳阑珊的肩，一手覆于心口。
“珊儿，是我！我是姐姐。”她的声音在识海中沉如石落，“睁眼看看我。”
岳阑珊的唇轻轻颤了一下，眼底那团火光微微一滞。
随即更暴烈的红芒从她胸口爆出，血棘骤然回卷，将三人一并吞没。
识海的边缘开始坍塌，光与影在同一瞬间翻滚。
岳阑珊的呼吸浅弱，灵息在光中断续起伏。她眼眸微张，瞳色如被洗去的墨，只剩一点极淡的焦红余痕，藏在眼尾。
那一瞬，识海似乎骤然安静下来。
血棘在空中微颤，火光折成无数暗红碎片，缓缓坠落。
岳清澄俯身去扶她，指尖刚触到她的鬓角，掌下忽然传来一阵刺痛。
一缕极细的红线从岳阑珊颈侧钻出，顺着清澄的手腕蜿蜒而上。
青菀抬头，下颌的线条倏地绷紧。
她看见那红线的根，竟生在岳阑珊的心口，似被某种气息反向牵动。
“澄姐！”
青菀一声低喝，掌心光阵翻转，符纹瞬间扩散。
可那红线已成网，万缕自虚空中生出，如血脉复生，带着火光再度织满识海。
岳阑珊的眼神在那一刻骤变，瞳底燃起同样的红芒。
她抬起头，唇角微动，声音竟不似她自己的声调：“你又来扰我……？这一次，你以为，你们真能离开？”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忽然碎裂，化为无数光屑。光屑翻涌间，幻象骤起。
识海的水面塌陷成岛，阴风自雾中卷起。
黑色的礁石矗立，铜铃般的哭声穿透迷雾，潮水涌来时，裹挟着熟悉到令人作呕的气味，那是罗刹岛的腐臭。
岳清澄胸口一紧，怒视着周遭令人厌弃的恐惧之地。
青菀的脚陷入幻水之中，寒意顺腿骨往上钻。她咬牙稳住气脉，声音低而急：“这是幻神草的心魇界，她的魂被拖入自己的记忆里了！”
火焰重新燃起，不再是红，而是幽紫。火舌自岛的裂缝中涌出，化作一面面镜影。
镜影之中，全是岳阑珊：有的在牢笼里钻来钻去，有的在幻神草田间无力奔跑，有的在山间厮杀；有的在哭，有的在笑，有的伏在血海之上，眼底一片死寂。
岳清澄的呼吸乱了，掌心已沁出冷汗。
镜影里的画面，一幕幕全是她错失妹妹的那些年，苦难的过往像针一样扎在心上。
“珊儿！” 她迈步向前，镜影却如浪般推回，数十张岳阑珊的面孔一齐张嘴，吐出同一句话：
“你救得了她的魂，救不了她的识！我已在她识上刻下烙印，她，这一世注定与我为奴！”
青菀抬手，印诀成环，气光裹在掌中，如一把无形之刃。
镜影里的岳阑珊虽神态各异，眼底却都藏着一丝相同的虚弱，显露着魂体分裂的痕迹。
“此乃幻生之魇，以血识相连，镜破魂离。”
她一掌斩下，青光与镜影相撞，爆出沉闷的声响。无数碎片飞散，火焰随之暴涨。
岳清澄被气浪掀开半步，唇角渗血，却硬生生稳住身形，指尖死死攥住，眼神没有半分退缩。
她沉声道：“那不是幻象，她就是阑珊的残魂！”
青菀一怔。那一瞬，她终于明白幻神草的毒并非外物，而是将人心识分裂为无数‘自己’。
她与清澄对视一眼，心息相合。
青菀收诀，低声道：“若要救她，必须合魂，你来唤，我来镇。”
清澄的声音发颤，却极稳：“好。”
她的声音在识海中低低漾开，带着气息的震颤。
“这是你的梦境，珊儿。梦魇的形，都源于你自己。它们已经死了，你不该再被困在里头。”
她向前一步，脚下的光纹应声碎裂，声音被吸入深渊。
“你现在感受到的，全是幻神草的毒幻。忘掉它！那只是一场虚妄的幻梦！”
岳阑珊的双眼微微睁开，眉心的光线汇聚成锋，一道细亮如丝的剑影缓缓升起。
那剑并无实体，却由魂光凝结而成，轻微颤抖着。
刹那间，剑锋直垂而下，血棘应声崩裂，火焰自根部塌陷，识海深处的岛屿如被雨水冲散的灰烬，层层剥落，融成虚雾。
她的身体随光势微微后仰，发丝浮起，在无风的明焰中缓缓散开。背后两道暗影翻涌，羽翼自裂光中舒展，魂息在光影间回流，凝成脉络。
羽翼初展时漆黑如墨，继而燃亮，羽脉流淌着液火般的光。碎羽脱落，化作无声的光屑，在她脚下铺成一片浅白的水面。
每一片羽毛落地，周围的暗影便退去一分。识海由深蓝渐转清白，风声沉寂，光如雪覆。
青菀立在光的尽头，目光被那片光海晃得微痛。她看到岳阑珊的唇轻轻张合，像在与梦中的自己告别。那不是幻象，而是魂火燃尽后的清明。
岳阑珊缓缓闭上眼，手掌覆在胸口。眉心的光剑渐渐沉下，剑锋没入心间。
光随之散去，梦境坍塌成无声的虚空，只余烬般的白光在她周身轻晃。
“荡荡游魂，何处留停，三魂召引，七魄归正，天地正真炁，再聚汝形神，此是五行造化真，无藏无避无逃形，一呼速至变真灵。”
外界的药香重新漫起，婆婆的咒声自远处传来，像风穿过竹林的低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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