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腔在馆外像琵琶被手指勒断又接上,尾音细得发颤,带着一股湿冷顺着屋檐一寸寸往里钻。
虞春花肩头一抖,掌下那只粗碗微微一磕,碗沿的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她整个人忽地伏在案上,掌心死死扣在耳侧,指节都陷进鬓发里。
哭声又响了。比方才更近,音腔低低转着弯,拖着尾调似女人喉头被掐住,逼着气从齿缝里漏出来。
张太岳缓步上前,伸手按在虞春花的肩上,掌势不重,却带着几分压稳的劲。虞春花肩头仍在轻颤,那股颤意顺着案角一点点漫开,连碗盘随之轻轻抖动。
虞春花眉心的褶纹一点点绷开,目光往门缝里斜过去,嗓音发颤:“是不是?是不是那东西?”
青菀眼神一滞,指腹在案沿上轻轻一撑,借势起身,目光在堂中缓缓扫过去。
郡主姐妹方才下楼,此刻从桌案到门前,光影层层叠着,哪都不见她们的影子。
虞春花呼吸濒乱,头更低了些,指骨掐在发间,声音几乎成了低吼:“这么多年了,怎么又会听到那东西叫?”
张太岳转向厅门,听片刻,神色微沉。那声里缠着七八种腔口,像不同的喉骨同时在动。
他偏头对虞春花道:“弟妹,别怕,这东西虽听着怪,却不是你忌惮的琴鸟声响。”
说话的刹那,南星已掀帘出去。烛火被气流牵出一道长影,皇甫流云与谢忘川紧随其后。
张太岳看了一眼,脚步虽慢,还是跟出了厅堂。
驿馆外天已黑透。哭声在风里转向,似在墙角盘桓。几人循声过去。
角台上蹲踞着逾七尺的巨鸟,羽光乌亮,风从它翼下倒卷,卷起地面的碎屑,轻轻擦过众人的靴沿。
南星脚下一紧,整个人僵在原地。那鸟的羽根随气脉颤动,像在呼吸,低低一股嗡鸣透入胸腔,震得心口发紧。
她眉心一紧,肩线随之绷起,视线死死钉在那背影上。
阴影里,岳阑珊不住地想挣脱岳清澄的手,衣袖被扯得绷直,眼神直勾勾盯着角台上的巨鸟,岳清澄拉不住,只能随她一步步逼近。
张太岳屏住一口气,脚下虚得几乎站不稳,却仍咬着牙跨上前,伸手扣住阑珊手腕:“郡主,别过去。”
岳阑珊眯眼瞥他,猛地甩开二人的手,俯身拾起块石头,顺势掷了出去。
“嘎 ——”
那声像破锣同击,尖锐又浑浊,夹杂着羽毛摩擦的簌簌声与气流震出的呼呼声。
众人只觉耳膜一阵刺痛,几乎同时弯腰捂耳,颅内像被重锤反复碾过,嗡嗡作响。
驿馆内顷刻间马嘶犬吠,棚里的缰绳在木桩上直颤,栏后几只狗绕着院子乱窜。
巨鸟身子缓缓挪动,它转过身的一刻,阑珊整个人瘫坐在地,脚跟蹬地,踉跄着退了几步。
岳清澄伸手探去,身子一沉,半膝磕在地上,指尖在空中抓了抓,只抓到一把冷风,另一只手撑在石地上,掌心被碎石硌得发疼。
岳阑珊的目光钉在那团影子上,脸上的血色倏地褪尽,眼白在微光里泛亮。她的嘴张着,气在喉里打转,挤出的声音沙哑断裂:“这……这是什么?头,头,它怎么这么多头?”
硕大的翼骨下,羽翎在月下泛着冷光,缝里生出八张鸟头,有的歪扭、有的圆睁鸟瞳,喙部同时开合,腥风与尖鸣一起涌出。
正中颈上鸟脸轮廓凌厉,眼窝深陷,墨黑的竖瞳,正死死锁着阑珊,眼底翻涌着暗赤色的光,像淬了火的铁。
南星几乎是没思索地往前一步,肩一横,手扣上她的臂弯,力道不大,却生生把她拽出那片阴影。
岳清澄指背抵在碎石上,骨节间的皮肤被磨得生疼。
她顺着南星的手望过去,目光停在他肩上,喉间微颤,却没出声。理顺气息,撑着膝盖站起半步,停在两人身侧。
马嘶声渐止,马夫慢慢走过来,声音沙哑:“不用怕,它们月前飞来的,平时多沉着,今晚不知为何叫得格外厉害。”
他抬手指向远处山影:“那边还有几只,并不吃人,只是偶尔会抢些草料。”
南星凝望着鸟身,脑中闪回岛上火光冲天的那刻,头顶掠过的阴影正是此形。
她偏头望向张太岳,唇边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唳——”
巨鸟骤然振翅,风声如潮。南星抬头望去,翅膀划开天际的灰云,一瞬间,那影子与记忆里的火焰重叠。
她转向皇甫流云,声音发涩:“这不就是登船那天,从岛上逃出来的那些么?”
皇甫流云被她这一说,目光在巨鸟身上一滞,随即点点头:“嗯,岛上烟云冲天时,确有几只大鸟飞过。”
风掠过墙角,羽翎散起的尘在夜色中打着旋。哭声未尽,像被天色吸入远处,又在山影间回荡。
张太岳走上前,抬脚趟开几缕黑羽,指腹一触,掌心立刻沁出一股湿冷。那不是寻常鸟羽的触感,更像是被火烤后又经雨淋过的焦脆。
他俯身细看,羽根处竟嵌着细细的青黑鳞纹,似金非金。
青菀伸手去捡,张太岳低声喝止:“别碰。”
南星跟上两步,低头望去,那羽毛的断口还在冒淡白的气,像被割断的肉骨,仍在向外吐出余温。
皇甫流云把灯笼提过去,光落在石上,映出一道烧焦的印痕,从角台延到驿馆的矮墙,四处都是那巨鸟落脚时留下的力痕。
“哭、哭、哭!我还当是什么。”虞春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几分不耐的抱怨。
她拄着枣木杖,脚步迟缓却沉稳,一步步走到角台边。
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碎羽,眼神扫过羽根的鳞纹与石上的焦痕,才慢悠悠开口:“竟是死绝多时的鬼车,吓坏老太婆了。”
谢忘川看向那堆碎羽,带着几分谨慎,压低声音:“婆婆,你认得这东西?”
虞春花抬了抬下颌,目光定在他脸上,语气笃定:“方才我都看见了,那是传闻里的鬼车。”
岳清澄眉峰微蹙,灯火映在眼底:“鬼车?传闻里的鸟,怎么会出现在这?”
虞春花抬手指向风口,灯火被风压得斜偏,她的声音带着一点气声:“你们没闻到方才的风里都散发着那幽煌的腐臭么。”
陆青峯望向山间的鸟影,沉声道:“可岛上的异兽想飞出来,大多都死在滩涂上,它们怎么到这的?”
拐杖敲在石板上,发出一声轻响。虞春花拽过青菀,转身向厅内走去,声音在夜气中散开:“这老婆子可不晓得咯。”
风重新卷起,灯火抖动,墙角那几缕黑羽被掀起,打着旋,又落在湿冷的地上。
檐下的影子一层层叠在墙上,像在呼吸。风从廊脚掠过,带起尘气,众人循着灯光各自走回驿馆。
厅里灯火被风吹得摇摇不定,酒食未散,热气早凉。碗盏里浮着几层油花,香气混着一丝腥气,在空气里缓缓打转。
辛澜玉吩咐驿卒撤下冷盘,又把热菜一一端来。蒸气升起,席面在暖雾里重新动了气息。
三老再无先前划拳的兴头,与虞春花、青菀并坐,碗筷轻叩的声在桌面回荡,透着旧日的温熟。
角落那桌却时不时溅出笑声。金锦儿的筷尖点到皇甫流云的碟中,金宝儿也不端着与谢忘川举盏虚敬,酒面晃出一圈碎光,又在灯下合回去。
陆青峯挨在一旁,筷尖落得快,碟里的菜很快见了底,眼睛却还亮得干净。
南星坐在末席。筷子夹起菜时,下意识朝身侧递去。那边空有一副碗筷,却无往昔苏梅的身影。
她的手停在半空,筷尖微颤,菜落回碟里,细声一响,被席间的喧笑吞没。
她佯作欢笑,抬眼望向姐妹二人,午间那句被风切成两半的话又在脑海里翻起:
“龙床上是谁,都依计行事。”
盯着那两张笑脸,她喉头微紧,胸口发涩,猜不透她们在说什么。
她收回筷子,起身离席,椅脚在地板上拖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响。
她沿着廊下一路上楼,掌心贴着木栏,指尖擦过剥落的漆纹,粗糙的触感一点点磨去掌心的热。
步上梯级,木头闷闷应声。楼下的笑语与碗盏声顺着梯井往上涌,到楼板底下化成一片嗡鸣。
推门入内,房里灯火稳着,烛光在纸窗上映出一团晃动的形。
她反手掩门,背脊靠上门板停了片刻,木头的凉意透过里衣渗到肩胛。
榻前的褥子还留着午后的残热。她坐下,腰背一点点松开,却未躺下,只盯着床前的空地发呆。
她缓缓躺下,脑海里翻着这些日子的碎片:
郡主姐妹,一个城府深,一个疯癫;宝儿姐妹嘴甜,却始终猜不透她们的心思。
众人看似同舟,不过各怀盘算罢了。
若非青菀的爷爷拼命护他们出岛,只怕早折在罗刹礁下。
如今他人已不在了,奶奶虞春花虽是巫医,在船上这些时日,却也竭力施救,从未显半点歹意。
方才关于鬼车的见解,她更是一语中的。而她让青菀递来的那包艾草魂梦香,说不定真能助她解开那些反复出现在宫墙下的迷梦。
南星想着,便起身,从柜中取出魂梦香,放在枕边。香气散开,苦艾的味一点点沁上鼻息,她的呼吸在暗处变得轻。
意识在那一息间坠下,她循着脑海里骤然冒出的碎片沉入识海。
前一刻还立在大船的甲板上,腕骨被岳清澄扣住,婆婆的嗓音在耳边发闷:“好古怪……这身子里竟住着两个。”
下一瞬,尘封的记忆如决堤的洪水,猛地将她淹没。
御花园的海棠花架下,她拼命朝前冲,金绣云纹的裙摆把阶前的青苔一扫一行水痕,身后太监宫女提着小银壶追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连声喊:“轩妤公主慢些,仔细脚下!”
檀香味顶到鼻尖,眼前一暗一亮,殿门上的金漆花纹在视线里压下来,文华殿内烛影排得整整齐齐。礼官身着绯袍正襟危坐,玉板轻叩案几,木声一下一下扣在耳骨上,他的嗓音拖得极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耳边那道声线还压着,地皮忽然一变。
山坡的药草丛里,田埂上的泥块被踩得乱七八糟,带着一群孩子的野丫头在土路上猛冲,扯着嗓子喊:“和我抢药草,我肯定比你多!”
身后母亲举着竹扫帚追得脚下直跺,骂声贴着后背拍上来:“你这没用的野丫头,又跑去糟蹋庄稼!”
她脚底一滑,整个人扑进草垛里。正扒着牛背往上爬,牛尾巴一甩,她重心一歪栽进软草堆,鼻尖沾着一层麦糠,嘴角却照旧往上勾,手还伸出去去抓那条缰绳。
这些从未在她记忆里露过面的日子,与她以南星之名活过来的那些年掺在一处,御花园的海棠影子与田埂上的黄土一前一后砸进同一片识海,光景一段段挤在一处,在脑海深处慢慢摊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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