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真的是梦吗?还是别的什么?
南星理了理额前湿发,沿着山路向下走。脚底踩过的地方发出轻响,风一阵阵卷着泥腥。
路尽处是高不可攀的山崖,溪水从岩缝里渗出,细流沿石壁蜿蜒,汇进不远处的湖里。
湖边的古树依旧挺拔,树皮上还留着她当年攀爬的刻痕。
湖面沉着光,像镜。
南星蹲下身,指尖刚触到冰凉的水纹,身后就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像风吹过空荡的瓷瓶。
她猛地回头,夕阳正穿过树影,在地上投下一片破碎的金辉。
金辉之中,站着一个与她容貌一模一样的女子,穿着农家女的素布襦裙,周身笼着一层近乎透明的光晕。
“你终于想起来了。”那女子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从你把我们从湖里带出,这具身体里就不一样了。”
她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那里曾刻着乡野的风霜与懵懂,如今却透着温婉的矜贵与清辉。
南星后退一步,又不自信的偏头朝那女子颈侧望去,那里果真没有她预料的梅花印记。
“你是谁?”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不是怕,却很惶恐。
那女子摇了摇头,走到古树旁,轻轻抚摸着那些刻痕:“我是南星,这具身体本就该属于我。我们本就该沉在湖底,是你的执念不肯散,拖着我从湖底回到岸上,我才肯把身体借给你。”
“借?” 南星攥紧了手心,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田埂上的草屑、母亲的竹扫帚、父亲扔在我脚边的草药…… 这些难道都是假的?”
风卷着艾草的涩味掠过,那女子冷笑一声,语气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那些都是刻在我身子里的记忆,而宫墙内的哪些才是你的。这骨血里的点点滴滴都是我的,不属于你。”
南星的喉口发紧,声音几乎是被逼出来的:“所以……你要赶我走了?”
那女子转过身,目光落在南星身上:“不,我来是告别的。这具身体已经记住了你的呼吸,你走过的路、喊过的名字,都比我留下的更深。”
风卷着松针落在两人脚边,带着山林的清冽,也吹得那女子的光晕晃了晃,像快要散场的萤火。
“那……那我到底是谁?”南星的声音很轻,带着无力的茫然。
“我不知道,但我该走了,去属于我的地方。”那女子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夕阳的光几乎要将她融化,湖里藏着我们都忘了的事,它在等你去听。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好好替我活着,我会把我的过往,都融进你的余生里。
当最后一缕光晕消散在空气中时,南星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抬手抹去眼泪,俯身看向湖面,颈间的梅花影子却像刻进了灵魂里。
就在她的呼吸贴近水面的一瞬,那影子忽然反转,一双手破水而出,猛地将她往下拽。
不是轻柔的浸润,是冰冷的、带着窒息感的拖拽,她的口鼻瞬间被湖水灌满,咸涩的凉意顺着喉咙呛进肺里。
就在意识快要涣散的瞬间,她猛地呛咳着坐起身,冷汗浸透了后背,窗外的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床头,手里还攥着半株干枯的车前草。
这是哪里?这是桃源镇的家?我怎么会在这里?
她的指尖在车前草的茎叶上摩着,干枯的触感却一点点变凉。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衣料贴着皮肤,带着潮湿的气息。
她抬眼望向窗外,晨光仍在,可光线像被水泡着般晃动。屋内的影子开始褪色,空气里浮着腥甜的潮气,像湖底渗出的气泡。
她屏住呼吸,胸腔发闷,窗外传来一声极轻的水响,仿佛有人在湖底翻身。墙上的暗影随之微颤,一层层波纹荡开,连她的心跳都被拖进那水声里。
门外传来金锦儿的声音:“南星姐,天亮了,要起身了。”
她猛地那声唤拉回现实,意识撕开,眼前景物重新聚焦。屋内的光变得真实,窗外的风透过木缝钻进来,带着晨气的凉。
她怔坐床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从梦里醒来,还是从别人的记忆里逃出。
枕边的魂梦香丸已经碎成屑,空气里混着木香与水气,她伸手拂去,却只在指尖沾了一层细凉的灰,皮肤上的湿意仍未干透。
外头敲门声愈发急促,木板被指节一下一下震得微颤。金锦儿的声音隔着门传进来:“南星姐?你怎么不答话?”
南星掀被下床,脚踩在木地上,冰意透骨,伸手去拽床尾的外衣披在肩上,额角的大颗汗珠顺着鬓滑落发出极轻的响,视线一时发白,像光在眼前散开。
拉开门栓时,晨光直打进屋里,金锦儿站在门口,眼底一片错愕:“南星姐,你脸色好白,做噩梦了吗?”
南星刚要开口,唇色却褪得更白,身子一晃。金锦儿见她不住地发抖,连忙伸手去扶,指尖一触,才发现她的手凉得像从水里捞出。她慌了,回头就喊:“姐姐,快来!南星姐她好像有点不对!”
金宝儿从廊下跑上楼,一眼看见南星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眉头皱得死紧:“昨晚就吃那几口,当然撑不住了。锦儿,先扶她回屋坐着。”
金锦儿搀着她回到床边,南星的呼吸还乱。金宝儿转身下楼,不多时便端着托盘上来,热气氤氲,瓷碗里米香一层层铺开,碟中还有炒得滚油的青菜肉渣。
“先吃几口,缓缓。”她放下托盘,将手中叠好的里衣,放在床头:“吃好换了里衣,我们就要启程了。”
南星的指尖在碗沿停了片刻,热气拂过掌心,才微微稳住呼吸。
吃完饭,换好里衣,汗气已散,南星仍觉身上仍有股虚凉。
她将外衣系好,取过床头的包袱,视线在案上那点碎香灰上停了片刻,指尖掠过,却没有再碰。
她回望屋内,桌上与榻侧都未落物,方才收了目光,缓缓走出门。
晨光斜照,金锦儿已在廊下等她,手中拎着行囊。
院里人影穿行,马匹喷着白雾,车轮碾过碎石,声线一层压过一层。
“抓紧了!”辛澜玉在前头招呼:“要启程了,半日就到蓟州驿再做修整!”
金宝儿回头应声,拍了拍南星的肩膀。
南星脚步微顿,抬眼望向前车,帘角被风掀起,虞春花坐在车侧,脸上半明半暗,像知道她在看,却未曾抬眸。
金锦儿拉了拉南星,将她带上车。
车身微震,木轮压过青石,辘辘声拉长在街巷之间。
南星扶着车壁坐定,掌心仍有未散的凉意,窗缝外的光在她指尖上闪烁,像湖底尚未沉静的水纹。
晌午阳光正烈,蓟州驿外的槐影在地上压出深纹。车队停在院中,马背上覆着尘,车轱辘还带着热。
院内早备了午膳,铜盆里水汽氤氲,几案上摆着热汤与干粮。
辛澜玉略歇片刻,整了整袖口,对众人道:“诸位,就此别过。我去蓟州府衙调兵,稍后京城再见。”
他转身上马车,与岳清澄隔窗简短一语,随即领头离开。驿门外尘烟翻起,马蹄碎响拖成一线。
南星坐在廊下,饭食入口无味,耳边余留那夜水声的回荡。
金宝儿端着汤盏递来,低声道:“再歇会儿,路还长。”她点了下头,指尖仍抵着瓷沿,掌心的凉意未散。
一个时辰后,车队出了蓟州界,前路渐阔。天色微白,风里夹着草腥与泥气。
一个时辰后,车队行至蓟州西,前路渐阔。
天色微白,风里夹着草腥与泥气,星岩山的轮廓在西侧隐隐绰绰,星沙溪的水声顺着风飘来。
宁安镇的关墙已在前方,灰褐色的夯土城墙陡然矗立,墙头雉堞分明,城门的门额上刻着 “宁安镇” 三个苍劲大字,城门大开,城砖上留着风霜痕迹。
镇口的柳条垂到地面,风过处细尘扬起,街上人声渐密,却被关墙圈出几分肃穆。
金锦儿掀开车帘,探出半身,语气里满是兴奋,回头朝车内喊:“哇,这就是宁安?姐姐,你快看!”
金宝儿闻声凑过来,手指扒着帘沿,整个人几乎探出车外,眼里亮着光:“这哪像镇子,分明是一座小城!难怪邬灵儿常带人来此写生。”
皇甫流云顺着两人的目光望去,视线在那灰褐的关墙上停了片刻,雉堞间的风卷着尘影,他转向南星,语气微低:“星姐,你就住在这里?怎么你这镇子,看着倒像座关卡。
南星轻轻点头,神色未动,只那片刻的目光微垂,似被墙上的岁月痕迹牵住,眼底隐隐泛出一层淡光。
谢忘川也凑到车边,望着城墙轮廓轻声道:“这般厚实的夯土,还有雉堞布局,看着更像军镇用的规制,寻常关镇也难见着。”
陆青峯指尖叩了叩车壁,淡淡开口:“关镇本就不同于村镇,宁安是可不是寻常小镇,守着要道,本就带着几分城池的模样。”
说话间,车队已在镇外义庄前缓缓停下。
院门半掩,两杆白幡垂在风里,无声轻晃。
众人陆续下车,将苏梅的尸身抬了下来,敛入棺中,白布覆面,边角压着几粒灰,衬得棺木愈发沉。
南星立在道旁,望着那口棺木缓缓移入义庄,指节不自觉攥紧,先前强压的泪水终于顺着脸颊滑下去,嗓子发紧,还是低低吐了一句,只让棺木听见:“苏梅,回家了。”
棺影一寸寸没进院里,她眼前却翻出出门的那一早,苏梅挤在她身侧压低了声笑,此刻只剩一副静悄悄的躯壳,被留在这镇外的阴凉里。
岳清澄走近几步,声音压得低沉,带着几分歉意:“先前诸事,我也被蒙了心,并非故意针对。”
南星缓缓转过身,目光掠过她,最终落回宁安镇厚重的城门上,语气平静却难掩疏离:“若不是郡主搭救,我未必能顺利逃脱。过往不必多提,就此别过吧!山水有相逢,有缘我们还会再见的。”
风过时,义庄的幡影轻摆,似将过往的纠葛与旧梦尽数吹散。她吸了吸鼻子,抹掉泪痕,脚步微微一动,朝着城门的方向走去。
“星姐,马车要从城里穿过,你怎么不上车?”金锦儿探出头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诧异。
南星回过头,淡然一笑,眼底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声音却稳了:“不了,很久没回来了,我想自己转转。”
虞春花看在眼里,转头对青菀道:“菀儿,去给那姑娘送两颗魂梦香,我想她还用得着。”
青菀应声跳下马车,快步追上南星,将包好的魂梦香递到她面前:“星姐,婆婆让我再送两个给你。”
南星停下脚步,侧身回头,目光温和地掠过青菀,抬手接过,轻轻颔首致谢:“劳烦菀儿姑娘跑这一趟,也替我多谢婆婆费心,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说罢,她握紧手中的魂梦香,沿着石道缓步走向镇内。
日头已偏西,光从雉堞斜落下来,给灰土色的城砖镀上一层温钝的亮。
风里混着星沙溪的湿气与街巷未散的烟火味,那气息三年未曾远去。
车队的车轮碾过石路的声线一点点淡下,她停在城门前,目光掠过墙面深浅不一的斑痕,指尖轻摩着药包的边角,曾以为回不来的地方,此刻就立在眼前。
片刻后,她迈步入门,门洞的阴影吞住她的背影,光与风一并折进城去,声息渐静,只余城砖在热气里微微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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