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饭勺落在石桌上的脆响,像在每个人心头敲了一记。
婆婆顾不得溅出的粥水,目光在院门与南星之间惊惶游走。
她的眼神像受惊的雀鸟,在南星紧绷的脸上跳了一下,又猛地扎向空荡的门前,最后落回她眼中,声音发颤:“星儿……你告诉娘,这、这到底是怎么了?”
姨娘快步挪到石阶边,指尖还带着粥水,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停在婆婆身后,嘴唇发干:“大哥他……怎么好端端被衙差带走了?”
南星的目光还追着院外那两个押着张云佐的背影,胸口一紧,硬把那口气压下去,回头挤出平稳的声线:“婆婆别慌,官爷说是问几句话,不会如何。”
婆婆的眼神从她嘴角一路上移到眉心,看见那道僵紧的纹路,手掌在围裙上抹了抹,嘴里应着:“不慌,不慌……”声音却轻得发抖。
睿睿的身子往前倾着,眼睛直盯着院门方向,猛地从凳上滑下,拖着小鞋跌撞了两步,一把拽住南星的衣角:“娘,他们把爹爹带去哪?”
南星俯身按住他肩,往婆婆那边带了半步,掌心在他后颈揉了一下:“睿睿乖,跟奶奶、姨娘在家等,娘去看一眼,很快回来。”
孩子喉咙堵着气,嘴唇抿得发白,抬眼看向门外,小声道:“娘,你去吧,要快点回来,把爹爹一块带回家。”
南星在他额头上点了一下,转身匆匆追出院门。
两名差役押着张云佐并未走远,脚步刚到巷口转角。
南星几步追上,靴底在石板上踏出急促回声,靠近人影才开口,声音压着,却带着冲劲:“差爷,杀人见伤,捉贼见赃,如今口供没问,赃物未查,就先把人拽走,这是何道理?”
为首差役停住脚,肩头一沉,回身冷声道:“早上有人报官,说鲜膘坊拿好肉掺着瘟猪卖,害了人。你家夫君常给她们供货,这干系躲不开,押去州衙问话,是规矩。”
身侧差役眼神略软,瞥了眼街巷里那点人影,压低声线:“张家娘子,我们奉差行事,你莫拦太紧,省得双方都难看。”
他们一左一右扯住张云佐,把人往前带去。
街尽头的风顺着河道灌来,巷里铺面门板紧闭,原先支摊的地方空着一大片石地,几辆车架靠墙,掀开的帆布边被风一卷一卷翻着。
日头已抬到桥身半截,河面发白,水光在石台边缘一圈圈晃。
星月桥北的空地,张云佐停下脚。差役回身打量四周,目光落在街边那块油亮的石台上:“你平日就在这里卖肉?”
张云佐点点头,嗓子发紧:“嗯,摊车横在这,肉在石上切,这几年一直在这儿。”
差役掏出册子与笔,舔了舔笔尖,低头记了几笔,又抬头与同伴对视:“这儿离鲜膘坊不远,来往倒也方便。”
那句“方便”落进耳里,像灰尘里被钉了一颗钉。
南星听到这话,脑中闪过黄府门前那些刺耳的闲言,胸口那股火被风一拱。
她往前跨上前,抬眼直视:“两位差爷,鲜膘坊做的是昧心勾当,我夫君不过卖肉糊口。认的是肉好坏,不认人心好坏。她们来买肉,在他眼里同旁的主顾无异,谁能看出她们要拿去害人?”
差役把毛笔夹在指尖,抬眼看她,眉头一点点压下来:“镇上卖肉的不止你一家,街坊们说,她们常来你摊上整扇整扇拿。张家娘子,你一句‘不知情’就能撇得干净?”
南星呼吸压了压,语气却稳:“官爷这话岂不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们卖的是自家宰的好货,刀口干净,骨缝里都不带血沫,这些年街坊邻里都吃在嘴里。如今要翻旧账问他知不知鲜膘坊的心思,实在强人所难。”
她目光定定看着差役:“差爷若疑,他卖的是不是好肉,可以去镇上打听。但鲜膘坊买去怎么用,谁家摊能管到别人门里去?若光凭‘常来买肉’四字就扣罪,将来谁还敢做生意?”
差役眉心拧死,抬手按了按腰间的牌符,声音陡冷:“这些话留着进衙门同知州去说。今日人要带,你再堵在前头,就是妨碍公差。”
张云佐在旁听着,掌心在皮围裙上擦了擦,抬头拱手:“差爷,我跟你们去。该问的问就是,我们清白不怕查。南星,你先回去,娘和孩子还惦记着。”
南星看了他一眼,喉头动了动,又转向差役,眼神已收稳:“人你们要带,我不拦。只是话得说清楚。我夫君卖肉这些年,账一本本都在案上记着,谁来买、哪天来,都写明白。我回去取账本给官爷看,也好有个凭据。”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连账都不看,只听风声就下枷锁,冤了本分人,将来真有坏心思的,只怕更敢钻空子。”
两名差役对视,为首那人指尖在牌符上轻轻敲了两下,目光仍落在她脸上,语气压低:“娘子要佐证,不光账簿得带,你家案头今朝宰的好肉也拎几块来。州衙老爷验得细,见了真东西,问话也省些周折。快去,莫让我们久等。”
话音落下,南星袖底的指节绞得发紧,唇边刚起的音节还没来得及吐出来,身侧那名差役先一步接上话头。
他微微点头,神情带着熟门熟路的从容,往旁侧挪开半步,把人引向桥下阴影:“我们在这儿等,张家娘子你利索些。”
南星嘴角勉强往上抬了一下,像是把要说的话都压在这一笑里,朝他们拱手,腰身一弯便收回,转身顺着巷口急走。
风顺着街巷刮过,她只觉背后街坊视线落在肩胛骨上,一刻也不敢停。
转过巷角时,姨娘正扶着门扉探头往外看。瞧见她的身影,慌忙闪开,让出路来。
婆婆坐在廊下石凳上,手里绣着半只虎头鞋,睿睿趴在她膝头,凝望着地上的蚂蚁。
听见脚步声,婆婆手上一顿:“星儿?云佐呢?”
睿睿应声抬头,从凳上滑下,一路跑到门口,脚尖在石上绊了一下,扑到她腿边仰脸看着:“娘,爹爹……”。
南星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实了,她深吸一口气,脸上已漾开一个极淡却令人安心的笑容。
迎上婆婆焦急的目光,声音沉静如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鲜膘坊的猪肉出了事,官爷请云佐去过个话,很快便回。”
婆婆指间绣线绷了半晌,这才慢慢松开,鞋面被她抚了两下,像是在顺气。门口的姨娘也不再探着身子,人往里靠了靠,扶在门扉上的手悄悄放轻。
说完,南星俯身在睿睿耳边快速而低沉地补了一句:“听话,跟奶奶坐好,娘跟爹爹去趟州府,一会给睿睿带些糖葫芦回来,好不好。”
她轻轻抚了抚孩子的脸颊,转身走入屋内。
屋里光线暗,案上一摞账本压在旧铜秤下,纸边被翻得起毛。
南星伸手抽出属于鲜膘坊的那册,又从箱里拖出两册旧账,叠在一处,指尖抹过封皮,带出一点纸灰。
她回身时顺势从桌上拿起小包袱,把账册塞入其中,系紧勒好,提在手心里,脚下带着风地跨过门槛。
婆婆在门口等着,见她提着包袱出来,只伸手把睿睿揽进怀里:“星儿,你性子直,小心些,话少说,别顶撞官府。”
“娘放心。” 南星脚步顿了顿,抬手帮婆婆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我只摆证据,不逞口舌,定把云佐平平安安带回来。”
她的指尖触到婆婆发凉的耳尖,又补充道,“中午若我们没回,你让姨娘热些剩粥,别等我们。”
墙边肉案旁,帆布半卷着搭在车栏上,底下露出早晨留下的两块后胯肉,筋理分明,刀口干净。
南星快步走过去,抬手把帆布全数掀开,指腹在肉面按了按,红肉透着润亮的水光。
她从案边抽起那柄窄背刀,刀锋一进一出,沿着筋理把一块肉削成规整的几段,瘦肥分开,单拣筋清骨净的那几块叠到一旁。
姨娘不知何时已从门口挪了过来,手里攥着一张油包纸,纸角被捏得皱成一团。见她停刀,忙上前一步,把纸在案上铺平:“娘子,用这个包着。”
南星抬眼看了她一眼,把那几块挑净的肉挪到纸上,包口向内一折:“看着挺闷的,做事倒比我还细心。”
姨娘指尖绞着围裙边角,声音发紧又实在:“我跟着大哥摆了一年多摊,别的帮不上,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打打下手。娘子就莫要拿我说笑了。”
她说着从怀里又抽出一张薄纸覆上,把四角抻平,三两下用麻绳捆紧,绳结扣得死实,掌心在肉包上按了按,递到南星手中。
南星接过肉包,掂了掂,心里明镜似的,这肉一去,多半是填了那两位差役的私囊,绝到不了州衙的案头。
她回身看了眼案下竹篮里的猪心猪肺,各切了一刀,对姨娘吩咐:“案子上的肥瘦你分两份,把这些也一并包进去。”
“哎,我这就弄。”姨娘立刻应下,从案下翻出几张油纸,把她切好的猪心猪肺在案边的清水盆里冲了冲,便动手细细包裹。
南星把手里的肉包和账簿小包挂到臂弯,冲婆婆挤出一点笑意:“娘,我去了,睿睿就劳烦你看着些。”
她又俯身在孩子额头上点了一下,低声道:“睿睿乖乖听奶奶的话,娘去帮爹爹说话,说完就回来。”
姨娘已把那肉案收拾妥当,擦了擦手上的水迹,跟着她一同往门口送。
门前,南星回望了一眼,转头对姨娘低声道:“家里就有劳你照顾了,娘年纪大了,睿睿也还小,烦你多看着些。”
姨娘连忙摆手,语气急切:“娘子放心,我守着他们,不会出乱子的。”
南星点了点头,目光掠过院中,掌心在包袱上轻轻一按,便提着东西转身出门,脚步快而稳。
星月桥头,抄家的辎重板车还空着多半,两名差役正靠在桥柱旁歇脚,张云佐被缚着双手坐在车上,绳头落在为首差役掌心,人站在一旁,脚边影子被日光压得很短。
听见脚步声,差役站起身:“账本肉品都带来了?”
南星快步上前,先把装账本的包袱递过去,再将手里的肉包往前送了送,语气恭谨又热络:“劳烦两位差爷在这儿等这么久,这点肉是今早刚宰的新鲜货,您二位拿着。”
指节压着油纸边缘:“肥瘦都有,还拣了点新鲜下水,都收拾干净了,路上辛苦,回去炖锅汤,也好暖暖身子。”
为首的差役瞥了眼肉包,油纸渗着油光,分明是挑过的好东西,脸色缓和几分:“你倒会办事。”
说着也不推辞,接过去塞给身侧的同伴,又把账本翻了两页,“既是带了证物,就一起走,省得回头再跑一趟。”
南星立刻看向张云佐,二人的目光一瞬对焦,他眼里的焦虑在看见她时淡了大半,低声问:“娘和睿睿还好?”
“都好,你放心。”南星抬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悄悄捏了捏他的手心。
为首差役抖了抖手里的绳头,不耐烦地催道:“别磨蹭了,抄家的队伍都快到州衙了,我们还没起身,赶紧的吧,这一路到蓟州府,少说也得走上大半程路。”
南星紧了紧臂弯里的包袱和肉包,顺着车辕攀上去,在他旁边坐下,膝盖并着,腾出的一截板面只够两人挪开半个拳头的空隙。
为首差役翻身上车尾,另一人去前头抓住缰绳,马鞭在空中过了一圈,啪地抽在马臀上。
板车一抖,压上桥面旧石,车轮碾过石缝,发出沉闷的咯吱声。星月桥下的水被日光照得发白,水面翻着细碎的光点,从车厢底板缝往上晃。
日头一路往西偏,早先那点凉意早被晒散了,暖阳直照在人脸上,晒得眼睛发涩。
马蹄在石路上打着节子,先是清脆,走得久了,声音也带了困倦。
板车在尘土里颠着,蓟州城楼的轮廓从热气里慢慢浮出来,灰墙在日光底下压得沉,城门洞里一片阴影。
板车在府衙前停住,门楣上“蓟州府”三字被西晒的日头照得发亮,门檐下的阴影刚好罩住车轮。
红漆大门半敞着,两个守门的差役拄着木棍站在台阶两侧,瞥了眼车上的人,又去认差役腰间的牌符。
为首的差役往前递了递手里的绳头,沉声道:“宁安那边押来的,张家屠户张云佐,案子挂黄氏名下,文书在这,先送进去登记,再押去后院看管。”
小吏迎上前来接过文书,低头飞快扫了一遍,转身小跑着往里头去。
押车的兵丁一左一右将张云佐从板车尾带下,人走得极稳,鞋底在石板上碾出一串带尘的印。
南星跟到廊下,看着那截绳索在拐角处一晃便隐进阴影里,胸口那股闷气越堵越紧,掌心下意识地按住包袱,把几册账本死死压在臂弯。
“当——”
铜锣自前院炸开,声线贴着廊檐一路滚过来,很快连着第二记、第三记,一声高过一声。
有小吏气喘吁吁从前头奔来,脚步在廊角一顿,高声嚷:“宁安黄氏那案子对不上号!囚车送来的,只见二房、三房和一堆家奴,主家黄老爷、黄氏大夫人,都不在监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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