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七年,夏,上海府。
市舶司衙门外新立起的那面巨大的桐油清漆公示木牌,在灼热的日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牌上以工整的馆阁体书写着各类大宗货物的名称,其后跟着清晰的价格数字,以及用朱笔醒目圈出的“供”、“需”、“余”、“缺”四字评注。
公示栏前,从清晨起便围满了人。
有穿着短褂、脚上还沾着泥点的农户,挤在人群里,仰着脖子费力地辨认着“稻谷”、“生丝”后面的价码,黝黑的脸上交织着期盼与将信将疑;有身着半旧绸衫、显然是中小作坊主或行商模样的人,拿着小本子,一边看一边飞快地记录,时而与身旁相识的人低声交换着眼神,窃窃私语,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看!苏木,存量‘充裕’,参考价每石比前几日市价低了五分银!”
“松江标布,‘需求旺盛’,价平!老天爷,总算有个准谱了,前日那李记布庄的管事还想压我三成价!”
“这……这官府的告示,能作准吗?”有人怯生生地问。
“嗨!靖海伯爷立的规矩,还能有假?没看见旁边有市舶司的书吏守着,听说每日一更,童叟无欺!”
一种久旱逢甘霖般的情绪,在这些平日在交易中处于绝对弱势的小民心中弥漫开来。
这面牌子,仿佛黑暗中的一盏孤灯,给了他们一丝微弱却实在的底气,一种近乎于“朝廷终于为我们做主了”的虚幻安全感。
消息迅速传遍城西那片日渐拥挤的手工业坊区。
一家名为“周氏织造”的简陋工坊内,坊主周老实,一个双手布满老茧、眼神却透着精明的中年人,听着儿子从市口飞奔回来报的信,却久久不语。
他走到门口,望着巷子里其他几家工坊门口同样探头探脑、面色复杂的邻居,心中百感交集。
“爹,伯爷这是……真替咱们着想啊!”儿子年轻,脸上满是激动的红光。
周老实缓缓摇头,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傻小子,伯爷是青天,自然想着咱们。可这世道……光有牌子,还不够啊。”
他的目光越过低矮的屋檐,仿佛能看见那些深宅大院里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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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李府书房,冰盆散着丝丝凉气,与窗外燥热恍如两个世界。
李贽听着管家低声禀报市口公示栏前的盛况,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王矩坐在下首,呷了一口冰镇酸梅汤,嗤笑一声:“咱们这位伯爷,倒是真会收买人心。弄这么块牌子,就把那些泥腿子哄得感恩戴德。”
“非也。”李贽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平稳,“此乃阳谋,堂堂正正。他并未规定市价,只是公布信息,任谁也挑不出错处。高明啊。”
“可这……”王矩放下茶盏,眉头拧起,“如此一来,咱们再想压价收购,岂不是难了?那些小作坊主,如今都揣着明白装糊涂,拿着鸡毛当令箭了!”
李贽眼皮微抬,扫了王矩一眼,那目光深邃,带着一丝看透世情的冷嘲:“难?王贤弟,你我做生意多少年了?这市面上,何时是真靠那点明面上的价码定乾坤的?”
他轻蔑的笑了笑,:“他陈恪能公布参考价,能标注余缺,可他管得了天时吗?管得了货品的品相吗?管得了……人心里的那点算计和急迫吗?”
王矩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猛地爆发出醒悟的光芒,抚掌笑道:“妙啊!李公!还是您看得透!不错,我们的银子,放在库里,生不了虫子,也烂不掉。可他们的布匹、他们的瓷器、他们的时鲜果子,放在仓里,一天一个样!尤其是那些时令货、易霉变的,他们等得起吗?”
“正是此理。”李贽贽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传话下去,各家铺面,依着那参考价收,甚至可以略高一丝,做个样子。但是……验货的尺度,给我收紧三分。色泽不均?压价!棉线有结?压价!釉面有瑕?压价!交货日期比约定晚了一天?更是要狠狠压价!”
“至于那些等米下锅、急着周转银钱的小商户……”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轻描淡写,“告诉他们,我们可以预付三成定金,帮他们渡过难关,但条件是,必须以低于参考价两成的价格,签订三个月的独家供货契约。签,就有活路;不签,就等着货烂在库里吧。”
管家心领神会,躬身应道:“是,老爷,小的明白怎么做了。”
王矩哈哈大笑:“高!实在是高!如此一来,表面上是他们占了便宜,得了定金,实则却是被咱们彻底拴住,未来三个月的利润,都被咱们一口吞了!什么劳什子公示栏?哼,不过是让咱们吃相好看些罢了!”
李贽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资本的冷酷,如同这夏日无形的热浪,悄然渗透进每一寸缝隙。
它不直接对抗规则,而是利用规则之下的弹性,利用时间差、利用人性弱点,进行着更为精准和残酷的收割。
果然如他们所料,数日之后,市舶司公示栏前,气氛已然微妙变化。
最初的兴奋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迷茫和无奈。
“周掌柜,你这布……颜色怎么比样品暗了这许多?这要是按‘需求旺盛’的参考价收,我们可要亏本啊!这样,抹去零头,再降五分银,如何?”
“李管事,这……这公示牌上明明写着……”
“哎哟我的周掌柜,牌子上写的是‘参考’,是标准货的价!您这货有瑕疵,能一样吗?您要不乐意,去别家问问?不过我可提醒您,这再过几天,新一船苏松棉布可就要到了……”
周老实看着布庄管事那皮笑肉不笑的脸,又看看自己手中那几匹因阴雨天气受了些潮气、导致颜色确实略有差异的布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他去了别家,得到的答复大同小异。
那面曾带来希望的公示牌,依旧矗立在那里,朱笔的字迹清晰依旧。
但在许多小商户眼中,它仿佛成了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的,是自己更为清晰和无力的困境。
信息透明了,可博弈的筹码,依然牢牢掌握在实力雄厚的一方手中。
甚至,由于参考价的存在,压价的行为被赋予了某种“依据合理瑕疵”的正当性,显得更加“合规”,让人有苦说不出。
总督衙门,签押房。
陈恪听着周提举语气沉重的禀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阿大侍立一旁,低声道:“老爷,是否……让巡检司的人,去‘提醒’一下那些大商号?”
陈恪缓缓摇头,将茶杯轻轻放在案上,发出一声轻响。
“提醒?用什么理由?价,是他们买卖双方自愿议定的;货,也确实存在品相问题。我们出面,便是干预市场,落人口实,之前所有的努力和公信力,顷刻瓦解。”
他走到窗前,望着暮色中渐次亮起的灯火,那些灯火下,是无数个如同周老实、张老汉一样,正在希望与现实的夹缝中煎熬的家庭。
“我低估了……”陈恪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以为,给了他们信息,便能拉平一些差距。却忘了,在绝对的实力差距和人性算计面前,信息的对称,有时反而会让弱势者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绝望。”
他预见会有阻力,但没想到对方的反击如此迅速、精准,且完全在规则框架之内,让人抓不到把柄。
这已不是简单的奸商欺市,而是一场关于市场规则定义权的、更为深层次的较量。
大鱼吃小鱼的情形,正在他精心构筑的新城之上,缓缓显形。
若不能破解此局,长此以往,上海的经济命脉终将被少数几家垄断。
届时,所有的税收、所有的繁荣,都将建立在脆弱的基础之上,一旦这些寡头抽离资本或转向他处,眼前的一切都将如沙塔倾颓。
更可怕的是,这种垄断会彻底扼杀创新与活力,让这座城市失去内在的生长动力。
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想出下一招。
公示栏只是第一步,现在看来,远远不够。
改革,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浪漫诗篇,而是步步荆棘、不断试错、与庞大旧势力反复缠斗的艰难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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