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陈恪都泡在了签押房内。
案头堆积的文书仿佛比往日更高了些,那份关于中小商户在“公示栏”新规下依旧举步维艰的密报,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心头。
阿大悄无声息地添了新茶,低声道:“老爷,周记织坊的周老实……昨日最终还是签了李家的契,预支了三成定金,往后三月的货,价比公示栏的参考价低了足足两成五。”
陈恪“嗯”了一声,他并未动怒,甚至没有太多意外。
资本的贪婪与狡猾,他早有预料,只是对方应对之迅速、手段之“合规”,依旧让他感到一种深水下的暗流汹涌,绵密而难缠。
“知道了。”他声音有些沙哑,“告诉下面的人,继续盯着,但不必干涉。眼下,还不是时候。”
正沉吟间,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带着喜意的脚步声,伴着一声清朗而略带不羁的通传:“报!府尊大人,新任上海府同知徐渭徐文长,已至衙外候见!”
陈恪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爆发出许久未见的亮光,那抹沉重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冲散了几分。他霍然起身,连声道:“快请!不,本官亲自去迎!”
府衙二堂前,只见一人风尘仆仆而立,身着半旧不新的青色袍服,却掩不住那股子落拓不羁的气质。
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疏于打理的三缕短须,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顾盼之间,透着洞悉世情的狂狷与智慧。
不是徐渭徐文长,又是哪个?
“文长兄!”陈恪快步上前,脸上绽开真切的笑容,一把扶住正要行礼的徐渭,“一别数载,可想煞小弟了!一路辛苦!”
徐渭也是哈哈大笑,顺势起身,用力拍了拍陈恪的手臂,目光灼灼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语气带着熟稔的调侃:“好你个陈子恒!两年不见,官威见长啊!这上海府让你折腾得,啧啧,名动天下,连我在那广东蛮荒之地,耳朵里灌的都是你这靖海伯的赫赫威名!怎么,这知府大堂的椅子,坐着可还舒坦?”
陈恪被他这番毫不拘礼的玩笑话逗乐,多日来的压抑也舒缓了不少,笑骂道:“好你个徐文长,一来就消遣我!这椅子硌人得很,哪有你我当年在苏州,纵论天下来得痛快!”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步入内堂。
屏退左右,只留阿大在门外伺候。侍女奉上香茗,徐渭也不客气,端起茶杯牛饮般灌了一大口,长长吁了口气:“痛快!还是江南的茶对口!那岭南的瘴疠之地,荔枝虽美,到底不是久居之乡。”
陈恪看着他这般情状,心中暖意融融,问道:“文长兄此番南下,路途可还顺利?广东任上,一切可好?”
徐渭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兼无奈的复杂神色:“顺利?谈不上。那鸟不拉屎的穷县,民风倒是淳朴,就是官场暮气沉沉,处处掣肘,无非是些催科断案的琐事,乏味至极!若非子恒你举荐,吏部那帮老爷们开了恩,我怕是这辈子都要老死在那蛮烟瘴雨里了。”
他话锋一转,眼中又闪起光来:“不过,倒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见识了些不一样的风物。子恒,你可知,虽朝廷明令海禁,但在广东沿海,那些南洋番商,往来之频繁,几乎与内陆行商无异!天高皇帝远,此话不假。”
陈恪心中一动,面上却不露声色,顺着他的话问道:“哦?番商?文长兄还与此辈打过交道?”
徐渭闻言,脸上竟难得地露出一丝像是遇到了知音般的神情,抚掌笑道:“岂止打交道!其中有一人,名唤理查德,颇有意思!此獠虽为佛郎机人,却非那等只知劫掠的粗鄙海寇,反倒是个痴迷我中华文化的妙人!言语风趣,见识广博,于诗词歌赋竟也能品评一二。我在任上,偶因一桩商船纠纷与他相识,一来二去,竟成了好友,时常相约品茶论画,他对我这落魄县令的狂言妄语,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陈恪听得仔细,心中已是波澜微起。
徐渭此人,眼界极高,能得他如此评价,这理查德绝非寻常番商。
徐渭并未察觉陈恪的心思,兀自兴致勃勃地说道:“此番我接到调令,启程前与他辞行,他听闻我要来你这名震大明的上海府,做那同知,竟也生出极大兴趣,直说久仰靖海伯大名,恨不能一见,更想亲眼看看你这‘凭空’变出的海上巨埠是何等模样。我离粤时,他已收拾行装,说是不日便要搭乘商船北上来访,算算日子,怕是也快到了。哈哈,子恒,届时你可要好好招待我这番邦友人,莫要堕了我天朝上国的面子!”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徐渭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恪脑中连日来的迷雾!
理查德……佛郎机商人……主动北上……见识上海……
这岂不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
陈恪强压下心头的激动,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的笑容,端起茶盏,借呷茶的动作掩饰眼中的精光闪烁。
他看似随意地接话道:“文长兄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更何况是慕名而来的番商,我这上海府开门纳客,自然欢迎之至。却不知这位理查德先生,主要经营何种货殖?规模如何?”
徐渭不疑有他,随口答道:“此人路子颇野,似乎什么都沾点。香料、犀角、象牙这些南洋特产自不必说,听闻还与倭国有些生意往来,贩运些倭刀、扇子之类。规模嘛……据我观察,其麾下船队不小,在广东番商里,也算是一号人物。”
每一个字,都如同敲在陈恪的心坎上!
经营广泛,船队规模不小,且对大明文化抱有亲近感……这样的外商,若能成功引入上海,其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几船货物,更是一种全新的、独立于现有江南商业网络之外的力量!
李贽、王矩他们可以在本地盘根错节的势力范围内玩转规则,利用信息和人脉优势挤压中小商户。
但面对理查德这样背景不同、资本雄厚、且不按他们既定规则出牌的外来者呢?
他们那套把戏,还能玩得转吗?
竞争!唯有引入足够强大的鲶鱼,才能搅动这潭正逐渐走向板结的死水!
无形之中,为了争夺货源、客户和市场,原有势力维持垄断所需付出的成本将急剧攀升!他们要么被迫提高收购价与外商竞争,要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生意被抢走!
而这,正是中小商户喘息和发展的空间!
破局的点,或许就在于此!
陈恪放下茶盏,脸上笑容愈发真挚,对徐渭道:“文长兄,你这可真是给我带来了一份厚礼啊!待这位理查德先生抵达,务必第一时间告知我,我当亲自设宴,为他接风洗尘!”
徐渭见陈恪如此重视自己的朋友,也是面上有光,哈哈笑道:“好说好说!定不负子恒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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