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在青杨林的叶尖凝成冰粒时,我正蹲在武库前的石滩上,用英军的马刀劈开最后一块焦黑的木板。木板边缘还带着灼烧后的卷曲,像只临死前蜷起的手掌,昨夜英军撤退时点燃的火虽被我们用河谷水扑灭,烟味却钻进每道石缝,连风掠过青杨林的声响里,都裹着股焦糊气。马刀的刃口在劈砍时微微震颤,刃面映出我眼下的青黑——昨夜守到后半夜,科林硬塞给我的麦饼还揣在怀里,早已被体温焐得发软。
“塔顿,你看这个!”科林的声音从崖边传来,带着点雀跃,又藏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正用橡木盾拨开一堆灰烬,盾面的红布条被熏得发黑,边缘卷成了细条,却依旧在晨光里跳着。盾下露出片蜷曲的鸢尾花瓣,焦黑的边缘裹着层暗红,竟是昨夜火海中没烧透的——那是莉齐昨天特意插在武库门楣上的干花,她说“让鸢尾花看着咱们守家”,当时基兰还笑她迷信,此刻那半焦的花瓣却像枚勋章,静静躺在灰烬里。
我捏起那片花瓣,焦脆的边缘簌簌掉渣,花心却还留着点紫,像被血浸透的宝石。忽然想起瓜达卢佩信里的话:“爱尔兰的花,根扎在火里也能活。”去年贝尔法斯特的纺织厂被英军纵火烧毁时,她就在信里夹了片焦黑的石楠花瓣,信纸上的字迹被火烤得发脆,却字字清晰:“你看,火灭了,花就从灰里钻出来了。”指尖抚过花瓣的焦痕,像在抚摸那些在烈火中倒下的乡亲的脸庞。
莉齐抱着捆草药从河谷上游走来,粗布裙的裙角沾着冰碴,每走一步都在石板上划出细碎的响。她的药篮里除了寻常的止血草、蒲公英,还多了些焦黑的草根——是天没亮就去英军烧过的茅棚遗址挖的。“玛莎婶子说,被火燎过的甘草治烫伤最灵。”她把草根摊在石桌上,上面还沾着未烧尽的棉絮,是从烧焦的被褥里粘来的,“昨晚受伤的猎户们疼得直哼哼,汤姆的爹胳膊上起了燎泡,用这个敷上,至少能睡个安稳觉。”
基兰背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从武库钻出来,麻袋口的红布条被烧了个洞,露出里面的铁器闪着冷光。“捡了些英军没带走的火枪零件,”他往石桌上一倒,枪管、枪栓、弹壳滚了一地,有个弹壳上还留着牙印,显然是某个士兵紧张时咬的,“杰克师傅说能拼出两把能用的,胖掌柜带铁匠们在打磨新的枪管,说要比英军的火枪长三寸,射程能多出半里地。”他忽然抓起个枪管往石桌上磕,里面的烟灰簌簌落下,“这些蠢货,撤退时连枪膛都没清,难怪打不准。”
石滩尽头的浅水里,忽然漂来片青杨叶,叶尖沾着点红,像滴凝固的血。科林的橡木盾“哐当”落地,她几步跃过去捞起叶子,背面的绒毛里裹着颗子弹——是盖尔式的铅弹,圆头,带着手工浇筑的痕迹,不是英军制式的尖头弹。“是上游的巡逻队!”她指尖捏着子弹往河谷上游望,那里的晨雾像块浸了水的灰布,隐约有个红点在动,“他们用杨叶传信号,红点是‘有伤员’的意思,上次玛吉家的男人被蛇咬了,就是这么报信的。”
我们顺着河谷往上游跑,青杨林的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像无数道未愈合的伤口。跑过昨夜英军架设火炮的土坡时,基兰忽然弯腰捡起块碎布,粗麻布上绣着半朵鸢尾花,针脚歪歪扭扭,是我军斥候的标记——那是莉齐教各村妇女绣的,说“自己人见了才认得”。“是墨菲他们!”他把碎布往怀里塞,声音发颤,“昨天派他们去卡文郡侦查,说天亮前回来的,这都过了辰时了……”
转过一道弯,晨雾里露出个蜷缩的身影。是墨菲家的小儿子,才十五岁,背着个昏迷的汉子,裤脚被血浸透,在石板上拖出暗红的痕,冻成了硬块。“塔顿!”他看见我们就瘫在地上,怀里的汉子滚出来,胸口插着半截箭杆,箭尾缠着的红布条已经发黑,浸透了血,“英军在卡文郡设了埋伏,我们中了圈套,弟兄们……弟兄们全没了,就剩我们俩了……”
莉齐立刻撕开草药包,把焦甘草嚼碎了往汉子的箭伤上敷。她的动作比往常快了三倍,唾沫混着草药汁从嘴角往下淌,却顾不上擦。“按住他的肩膀!”她朝科林喊,科林的盾往地上一竖,用铁边压住汉子乱蹬的腿,盾面的冰碴蹭在他裤腿上,化出一小片湿痕。那汉子忽然呻吟一声,眼睫毛颤了颤,莉齐立刻停住动作,声音放得极轻:“别怕,我们来了,玛莎婶子的草药灵着呢。”
基兰往汉子嘴里灌了口烈酒,是胖掌柜珍藏的威士忌,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汉子猛地呛咳起来,眼睛睁开条缝。“塔顿……”他气若游丝,嘴唇干裂得像块焦土,手却死死攥着块云纹铁,铁上刻着行盖尔语,笔画被血糊了大半,“英军……要炸贝尔法斯特的粮仓……在三天后……月圆夜……”
话音未落,他的手就松了,云纹铁“哐当”掉在水里,溅起的冰粒打在我们脸上,像细小的针。科林把盾翻过来,用背面没沾血的麻布盖住他的脸,红布条垂在他胸口,像朵迟开的花。“墨菲家的小子,”她声音发哑,指尖擦过盾面的红布条,“你看清粮仓的位置了吗?英军带了多少人?”
小墨菲点点头,从怀里掏出块炭笔,在科林的盾面上画起来。盾面的云纹铁边硌得炭笔“咯吱”响,他画出的粮仓轮廓歪歪扭扭,像个方盒子,却在旁边画了个歪倒的十字架——那是卡文郡老教堂的标记,我去过三次,石墙厚得能挡住火枪,周围全是丈高的石垣,火炮根本打不进去。“粮仓就在教堂后院,”他的手抖得厉害,炭笔在盾面划出虚线,“英军把守住了前后门,还在墙外挖了壕沟,架着机枪。”
“英军带了爆破筒,”小墨菲的牙齿打着颤,声音里裹着哭腔,“我看见他们往筒里填铁砂,说要把粮仓炸成筛子,让我们冬天没粮吃……还说……还说要把抢来的粮食运回英格兰,让咱们喝西北风……”
莉齐忽然把药篮往地上一扣,抓起把短剑就往回跑。“我去通知各村的妇女!”她的声音在河谷里撞出回音,红裙角在晨雾里像团跳动的火,“让她们把家里的麦种藏进山洞,把腌肉埋在杨树下,就算粮仓炸了,我们也饿不死!玛莎婶子说她娘家有个地窖,能藏下全村的口粮,去年英军搜粮时就没找到!”
基兰往云纹铁上啐了口唾沫,从腰间摸出錾子,在石桌上磨起来:“我这就去告诉胖掌柜,把新铸的短剑改成爆破筒的引信剪——英军的爆破筒引信是麻线做的,涂了蜡,看着结实,一剪就断。”他往上游望了望,那里的晨雾已经散了,露出青杨林的轮廓,像道绿色的屏障,“汤姆的猎隼呢?让它去报信最快,那小家伙飞过黑石渡只用一袋烟的功夫。”
科林忽然把盾往我怀里一塞,盾面还留着她的体温,混着硝烟和草药的味道。“我去召集盾卫队,”她拔起地上的长矛,矛尖在晨光里闪着冷光,矛杆上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卡文郡的石墙再硬,也硬不过咱们的盾。上次黑石渡的石桥,我们不就用盾搭成掩护,救了二十个村民吗?这次照样能挡住他们的子弹。”
我摸着盾面上小墨菲画的粮仓,忽然注意到云纹铁的裂纹里,还嵌着昨夜的火星。那些细小的红点在铁里藏着,像无数颗没烧尽的火种。想起祖父说过,1798年起义失败后,他就是靠藏在石缝里的火星,重新点燃了篝火,才让三十个弟兄活过了那个冬天。当时他们躲在老教堂的地窖里,用冻裂的手护着那点火星,像护着爱尔兰最后的希望。
“去老教堂的地窖。”我把云纹铁塞进怀里,铁上的刻痕硌着心口,像在提醒我肩上的重量,“那里有百年前起义军留下的密道,能通到粮仓底下。我去年查古籍时看到过记载,密道入口在祭坛第三块石板下,用鸢尾花徽章能打开机关。我们从密道进去,用基兰做的引信剪,把爆破筒全拆了。”
科林的矛尖在地上划出条线,从河谷一直延伸到青杨林深处,像条指引方向的路:“我带十个人从正面佯攻,用盾阵挡住英军的火枪,给你们争取时间。”她忽然笑了笑,矛尖挑了挑盾面上的红布条,“让他们再尝尝被盾砸脸的滋味,上次那个被我撞断肋骨的英军军官,见了我的盾就发抖。”
基兰已经把錾子磨得发亮,正往麻袋里装火药,动作麻利得像在跟时间赛跑:“我做十个‘烟幕弹’,比上次的硫磺味更冲,再掺点辣椒粉,保证让英军睁不开眼、喘不上气。胖掌柜说他年轻时修过教堂的钟,知道密道里哪段有塌方,能带着咱们抄近路。”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半块麦饼,塞给小墨菲,“快吃,吃饱了才有劲给我们带路。”
莉齐不知何时又跑了回来,药篮里装满了红布条,是从各村妇女那里收集来的新货,颜色鲜亮得像石楠花。“给,”她往我们手里塞,布条上还沾着草药汁,带着点苦香,“玛莎婶子说这是用石楠根煮过的,能辟邪。她带妇女们去粮仓外围的灌木丛,要是听见密道里的动静,就往英军的马群里扔石头,惊了他们的马,就追不上我们了。上次她们用这招,把英军的骑兵队引到了沼泽里。”
晨雾彻底散去时,青杨林的影子在地上铺成片绿毯,叶尖的冰粒在阳光下闪着碎银般的光。科林的盾队已经列好了阵,十面橡木盾并排而立,红布条在晨风里连成片,像道流动的血线。基兰背着麻袋往老教堂的方向走,胖掌柜跟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串铜钥匙,是他从教堂神父那里讨来的,据说能打开密道里的三道暗锁——那神父的儿子去年被英军抓去当壮丁,至今杳无音信。
莉齐站在河谷的高地上,正往妇女们手里分石头,每个人的手腕上都缠着红布条。她看见我望过去,忽然举起块焦黑的鸢尾花瓣,在晨光里晃了晃——那是昨夜从武库灰烬里捡的,此刻被她别在发间,像朵从火里开出的花。妇女们的笑声顺着风飘过来,玛莎婶子正教她们唱盖尔语的歌谣,歌词里唱着“灰烬里的种子,比雨水浇的更壮”。
我摸了摸怀里的云纹铁,刻着的盖尔语在掌心发烫,那行字终于辨清了:“粮仓是命,宁死护之。”远处传来英军操练的号角声,沉闷得像块石头压在胸口,却盖不住盾队整齐的脚步声、基兰打磨工具的叮当声、妇女们清亮的歌谣声。当科林的盾队发出整齐的呐喊,当基兰的烟幕弹在晨雾里炸开第一道黄烟,当莉齐带着妇女们往马群里扔出第一块石头,我忽然觉得,那些昨夜的灰烬里,正有无数新芽在破土——是自由的芽,是希望的芽,是这片土地烧不尽的根。
老教堂的钟声忽然响了,是胖掌柜在拉绳,钟声穿透硝烟,在河谷里回荡,像在召唤沉睡的先辈。我钻进密道的瞬间,听见科林的盾队撞上英军阵线的闷响,听见基兰的烟幕弹炸开的噼啪声,听见莉齐带着妇女们喊的盖尔语口号:“余烬生花,爱尔兰不败!”
密道里的石壁很凉,却刻着无数先辈的名字,有的已经模糊,有的被后人用炭笔描过,清晰得像昨天才刻的。我摸着那些模糊的刻痕,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来不是完好无损的宝藏,而是从余烬里捧出的火种,是从焦黑里抽出的新芽,是我们此刻踩在脚下的、滚烫的土地。就像那片焦黑的鸢尾花瓣,只要根还在,就能在灰烬里开出更艳的花。
前方的黑暗里,忽然透出点红——是基兰的烟幕弹映红了密道的出口,像黎明前的第一缕霞光。我加快脚步,怀里的云纹铁硌着心口,像在数着即将到来的黎明,数着那些在余烬中悄然绽放的、属于爱尔兰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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