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落得绵密，第二日放晴时，桑园的湿泥里浮起星星点点的水洼，映着顾承砚蹲下去的影子。
他袖角沾了泥，却浑不在意，指尖顺着黄杨木梭的裂痕轻轻摸过去——那道断口在雨水里泡得发涨，可凑近了看，裂痕边缘竟凝着极细的靛蓝颗粒，像被人拿针尖挑进去的碎颜料。
“若雪，拿帕子。”他声音发紧，苏若雪立刻抽出手帕递过去。
顾承砚捏着木梭往光里凑，靛蓝颗粒在阳光下泛着青金光泽，“这不是市上卖的化学蓝，是靛蓝草发酵七七四十九天的老染法。我在古籍里见过，皖南三县的山民还留着这手艺，可十年前最后一家染坊烧了，配方早没了。”
苏若雪蹲下来，发梢扫过他手背：“阿娘的笔记里……”
“对。”顾承砚喉结动了动，“十七年前，阿娘说要‘给织脉续条隐根’，派了七名最巧的织工去徽州。后来顾家遭难，我爹翻遍旧账都没找着她们的下落。”他指甲轻轻刮下一点靛蓝，“这梭子跟着她们走了十七年，又自己回来了。”
桑园外的老鸦突然扑棱着飞起来，苏若雪的裙角被风掀起一角。
她猛地站起来：“我去保育社！”
保育社的档案库在地下室，霉味混着樟脑香。
苏若雪踩着木梯下去，烛火在她腕间晃出细碎的光。
她要找的是“残布”——那些织坏的、染废的、被人当抹布扔了的布料，顾承砚说“破布比好布更会说话”。
竹筐里的碎布堆得像座小山。
苏若雪翻到第三层时，指尖突然被什么扎了一下。
是块靛蓝布，小得可怜，只有指甲盖大，可凑到鼻端一嗅，那股子青草混着铁锈的味道，和木梭上的染渣一模一样。
“找到了！”她低呼一声，烛火差点掉在布堆里。
布的经纬织法是“三上一下右斜纹”，和黄杨木梭底部的刻痕纹路分毫不差——那是苏母独创的“隐脉”标记，只在最紧要的织机上用。
档案册“哗啦”一声被翻到去年冬天那页。
登记人写着“江北逃妇陈王氏”，备注栏里是保育员的字迹：“妇人坚称此布是亡夫枕边物，问其夫来历，只说‘老织工家的种’。”苏若雪的手指停在“亡夫”二字上——陈王氏的丈夫，正是当年徽州支线联络员的独子。
“承砚！”她攥着碎布往楼上跑，裙角扫过台阶，“陈王氏的布……”
顾承砚正在院门口等她，手里捏着张墨迹未干的纸。
见她过来，他展开纸页：“青鸟刚画的器物流转图。”
纸上密密麻麻标着红点，每个点旁写着“老梭重现”“断筘归位”之类的批注。
顾承砚的指尖划过红点最密的区域：“苏州大火遗址周边五里，十二户人家藏着老机具。更怪的是，昨夜我让阿福去打听，说那片贫民窟夜里总有‘咔嗒咔嗒’的声音，像织机在喘气。”
苏若雪的碎布贴在胸口，能摸到自己心跳：“当年徽州支线的织工，会不会……”
“走散了，藏起来了，或者……”顾承砚突然住了嘴。
远处传来梆子声，是巡夜的更夫提前上工了。
他把图纸塞进怀里，“青鸟，你带两个人去苏州，别打草惊蛇。若雪，你盯着保育社的库房——”
话音未落，门房的小豆子跌跌撞撞跑过来，额角还挂着汗：“顾先生！守库房的小栓子说，他方才打盹儿，梦见有黑影翻后墙。可等他爬起来看，库房的锁好好的，就是……”小豆子咽了口唾沫，“就是那口装老织梭的檀木箱子，锁眼里塞着片新鲜的桑树叶。”
顾承砚和苏若雪对视一眼。
春风卷着桑园的新叶吹进来，扫过小豆子脚边——那片桑树叶绿得发亮，分明是刚从树上摘的。
保育社的梆子敲过两下时，顾承砚正就着煤油灯核对新到的蚕种账本。
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响，突然的一声，门环撞在门框上——小栓子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棉鞋在青砖地上蹭出两道泥印：顾先生！
苏姑娘！
库房那边......
他话没说完，苏若雪已经放下算盘站起。
她素日最是稳妥，此刻鬓边银簪都晃得乱了：慢慢说，可是出了贼？
不是贼！小栓子急得直搓手，小的打盹儿前把门锁得死紧，方才迷迷糊糊听见响动，睁眼就瞧着个黑影立在牌位前。
那黑影没碰粮米，就把个锈铜片子搁在苏夫人牌位前，转脸就走！
小的追出去，锁还是原样儿，可那铜片子......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展开时露出半截绿锈斑驳的铜筘，就这么规规矩矩摆着，像给老主母上供似的。
顾承砚接铜筘的手顿了顿。
铜筘边缘有半道月牙形凹痕——这是苏母当年为防仿造，特意在每台织机筘齿上砸的标记。
他抬眼时，正撞进苏若雪发红的眼眶。
她指尖抚过凹痕，声音发颤：阿娘那台云纹锦的铜筘......十年前被日商买办砸了扔黄浦江的。
门帘突然一掀，青鸟裹着夜雾进来。
他向来寡言，此刻却直接开口：是九指阿金。见两人抬头，他解下腰间短刀搁在桌上，我守着后巷，那人右手缺食指中指，走路右脚先着地——三年前在吴淞码头，她为护顾家织机，被日本浪人砍了手筋。
后来传她染了肺痨没了，原是养好了。
她不肯露面。顾承砚摩挲着铜筘上的绿锈，突然笑了，可她知道，苏夫人牌位前最安全。他转向苏若雪，眼里有星火在跳，若雪，你记不记得上个月码头老陈头送来的断梭？
他说夜里梦着个穿蓝布衫的女人哭，说梭子认家；还有前天米行王婶子塞给阿福的提花卡，她说摸着这纹路，手就自己动，像小时候看阿娘织被面
苏若雪突然抓住他的手腕。
她掌心热得烫人：承砚，你是说......
这些老物件不是被人送回来的。顾承砚的拇指重重叩在铜筘上，它们在市井里睡了十年二十年，可织工的手纹、染坊的靛香、机杼的节奏，早刻进木头铁片子里了。
等哪天，哪个挑水的阿婆摸见梭子的弧度像极了她娘的纺锤，哪个修鞋的老汉闻见铜筘的锈味像极了他爹的工具箱——这些记忆就顺着血往上涌，推着人把东西往老地方送。
他突然起身，将铜筘塞进苏若雪手里。
煤油灯在他身后投下晃动的影子：明天把库房里所有老梭、铜筘、提花卡全拆了。
梭子锯成尺段当木簪，筘齿敲下来做顶针，提花卡剪成鞋样。
每样都裹块梅花绢帕，写它记得路，你只管放手
苏若雪攥着铜筘的手紧了又松：要是被日商买办捡了去？
他们要的是能织出好布的整机器。顾承砚扯松领口，笑得像春夜炸雷，可碎成零件的老东西，在阿婆的针线筐里、孩童的拨浪鼓上、茶摊的镇纸底下——等哪天需要了，这些散在人间的，自然会顺着血脉、顺着乡音、顺着锅灶的烟火，自己聚成一片天。
半月后的雨夜里，南京特务机关的吉普车碾过苏州青石板。
带队的小林少佐踹开破仓库的门时，霉味混着铁锈味扑了满脸——堆成山的反动机具里，不是断了齿的筘板，就是裂成两半的梭子，最的提花机也只剩个歪脖子机架。
八嘎！小林抽出军刀劈向机架，刀刃却卡在朽木里。
审讯室里，被押的老匠头吐着血沫笑：这破铜烂铁能造啥？
你们该去问问盲校的陈先生——前儿个她还说，学生的书包带断了，拿块铜片子钉得可结实。
杭州盲校的阁楼里，陈静秋正就着月光穿针。
她指尖抚过针线盒里的黄铜片，纹路像极了小时候阿爹织机上的导梭针。好东西该留给孩子们。她喃喃着，把铜片别在盲童小满的书包上。
窗外春雷滚过，黄铜片在雨幕里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星子。
顾承砚收到消息时，正蹲在桑园给新蚕种铺桑叶。
苏若雪举着油纸伞站在他身后，伞沿滴下的水在他肩头洇出个小圈。苏州那边的，够他们查三个月。他捏起片桑叶，叶底压着张杭州来的信，陈先生的学生说，书包上的铜片子摸起来像阿太的银镯子
承砚！门房小豆子又跑过来，这回跑得慢些，手里举着块焦黑的布，拾荒的王阿婆说，这是从闸北废墟里扒出来的。
她非说布角有的印子，可都烧得没剩啥了......
顾承砚接过布片。
焦黑边缘有丝极淡的靛蓝，在暮色里若隐若现。
他抬头时，桑园的新叶正被风卷得簌簌响，像极了无数双织工的手，在看不见的经纬里，轻轻抽了根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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