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的指节在登记册封皮上叩了三下,青檀木桌发出清响。
账房外的廊下很快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七道身影依次跨进门槛——秀芬的银锁片撞在粗布衫上叮当作响,阿菊的手指还沾着染缸里的靛蓝,小桃攥着围裙角,指节发白。
“都坐。”顾承砚起身,把自己的藤椅推到八仙桌中央,又从茶柜里摸出半块桂花糖,“昨夜听秀芬念《正气歌》,声儿亮得能掀房梁。今日想听你们说说,嵊县的蚕房是不是也有这股子劲头?”
秀芬的银锁片晃了晃。
她抬头时,顾承砚看见她眼底浮起水光:“少东家,我娘上月托人带信……说小坞村的桑树抽新芽了,可茧子卖不出去。”她喉咙发紧,“鲜茧得在三日内烘成干茧,可现在码头上查得严,运茧车过不了闸口。前儿听回乡的货郎说,村头老陈家的茧筐在雨里沤了半宿,白生生的茧子全烂成浆糊……”
阿菊突然攥住秀芬的手。
她掌心的靛蓝蹭到秀芬袖口,像朵开败的蓼花:“我爹说,县里的日商收茧压价,每担比往年少给两块银洋。可就算这样,能卖出去也是好的——总比烂在灶房里强。”她低头盯着自己沾着染料的指甲,“我上月往家寄了三块钱,我娘回信说,够买半袋盐,可不够雇辆独轮车送茧子去镇里。”
小桃的围裙角被攥得变了形:“我哥在茧行当伙计,说现在运茧车要过五处关卡。前儿有辆驴车藏了半筐茧子,被巡捕房的人拿枪托砸了个稀碎……”她声音越来越轻,“我哥说,再这么下去,明春没人愿意养蚕了。”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额头。
他想起三天前在丝行看到的账本——三井商会这个月的茧丝库存比上月翻了两番,而顾苏织坊的优质冰绡丝进货量跌了三成。
此刻七双眼睛望过来,有期待,有隐忍的痛,还有一丝近乎哀求的光。
“苏管事。”他突然转头,“去账房把近三年的收购底册搬来。”
苏若雪应声而去,月白衫角扫过青砖地。
不多时她抱着一摞蓝布封皮的账册回来,发梢沾着霉味——那是地下账房特有的潮气。
顾承砚翻到“冰绡丝”那页,指尖划过墨迹:“光绪二十九年,小坞村陈阿大交茧一百二十担;民国七年,同村周招娣交茧一百五十担……”他抬眼,“今年前四个月,小坞村的茧子,我们收了多少?”
苏若雪翻开最新的流水簿:“零。”她声音发沉,“三井的人直接在村里设了收茧点,给现银,还派卡车接送。”
顾承砚合上账册,封皮拍在桌上的声响惊得秀芬一抖。
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浮着点热意:“你们想不想回家?”
七人同时愣住。
阿菊的靛蓝指甲掐进掌心:“少东家是要……赶我们走?”
“赶你们回家省亲。”顾承砚从抽屉里取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叠素笺纸和两本线装书,“每人带三斤素笺纸——你们家乡的蚕农写账本用得着。这两本是《新法烘茧要诀》《桑田防虫图册》,我让苏管事找老蚕师校过三遍。”他顿了顿,“返沪后,你们的爹、哥、堂兄弟,顾苏织坊优先录用。”
苏若雪的眉峰挑了挑:“承砚,现在去嵊县的路……”
“我知道。”顾承砚打断她,“码头有日商的人,陆路有关卡。可我们不运茧,运人。”他敲了敲素笺纸,“这些纸薄,塞进行囊里不显眼。技术手册是正经书,巡捕房总不能查《农桑辑要》。”他转向青鸟,“你上次说,周慕云的人买通了码头巡检?”
青鸟抱臂站在门边,军靴后跟抵着墙:“少东家是想让女工当耳目?可万一她们拿了东西不回来——”
“若她们不回来,说明顾苏织坊的工钱不够,伙食不好,或是我顾承砚不值得信。”顾承砚的声音轻,却像根绷直的蚕丝,“可若她们回来……”他望向秀芬,她银锁片上的光晃进他眼底,“便带回了整个小坞村的信任。”
青鸟的喉结动了动,没再说话。
苏若雪低头翻着《新法烘茧要诀》,发间的珍珠簪子闪了闪:“那铜扣的事……”
“每人的行囊里缝一枚铜扣。”顾承砚从袖中摸出枚拇指大的铜扣,边缘刻着缠枝莲纹,“里面嵌着微型地图,标着沪杭线的隐秘渡口;莲纹的间隙是联络暗号,用灯草灰抹一抹就能显出来。”他把铜扣递给秀芬,“若路上遇到难处,拿这个找穿青布衫、戴斗笠的货郎——他们是顾苏织坊的老主顾。”
秀芬捏着铜扣,指腹蹭过莲纹:“少东家就不怕……”
“怕。”顾承砚坦然一笑,“可比起让嵊县的茧子烂在泥里,让蚕农寒了心,这点风险算什么?”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
阿菊突然站起身,靛蓝的手指按在素笺纸上:“我去。我娘上个月咳得睡不着,我正好带两包川贝。”
小桃跟着站起来,围裙角终于松开:“我哥说他想进织坊当学徒,我去跟他说,顾老板待人实诚。”
秀芬把铜扣贴在胸口,银锁片和铜扣碰出轻响:“我娘房里还挂着顾老爷送的‘蚕花娘娘’年画,她说顾家的人,信得。”
顾承砚望着她们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昨夜夜校里,她们念“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时,窗外的月亮正悬在织机上方,像枚刚烘好的茧。
三日后的清晨,十六铺码头的雾还没散透。
顾承砚站在青石板上,看五名女工提着青布包裹往跳板上走。
秀芬回头挥了挥手,铜扣在晨雾里闪了闪,像颗未落的星。
远处传来悠长的船笛,惊起一群白鸥。
顾承砚望着船影融进薄雾,指尖轻轻碰了碰西装内袋——那里放着张地图,用红笔圈着嵊县小坞村的位置。
风卷着江潮的咸湿味扑过来,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这不是终点,只是一根蚕丝的起点——他要让这根丝穿过关卡,绕过封锁,最终织成一张网,网住所有不愿低头的蚕农,网住即将到来的风雨里,那点最珍贵的,不肯熄灭的光。
十六铺码头的雾色还裹着晨露,顾承砚立在青石板上,看五名女工提着青布包裹往跳板上挪。
秀芬的银锁片在雾里忽明忽暗,阿菊靛蓝的袖口扫过缆绳,小桃的围裙角被江风吹得翻卷——像五只沾着晨露的蚕蛾,正扑向未知的茧房。
汽笛突然撕破雾幕,悠长的嗡鸣震得江鸥扑棱棱飞起。
顾承砚的喉结动了动,刚要抬手再挥,却见最末那个穿月白粗布衫的身影猛地刹住脚。
是阿菊?
不,是小桃的堂妹阿巧——他记得这姑娘前日在夜校背《农桑辑要》,把柘叶饲蚕拓叶饲蚕,惹得秀芬直捂嘴笑。
少东家!阿巧逆着人流往回跑,青布包裹的系带在腿边晃荡。
她跑到顾承砚跟前时,鬓角的碎发全被雾水沾成绺,手忙脚乱去解腰间的布兜:我爹...我爹让我带的!
布兜解开,露出一包用桑皮纸裹着的茧子。
茧身比寻常蚕茧大两圈,黄白相间的纹路像凝固的琥珀,还带着晒过太阳的暖烘烘的气息。我爹说,今年头茬双宫茧,要留最好的给先生。阿巧的手指蹭过茧壳上的细绒毛,他昨儿在后院晒茧,挑了半宿,说顾家的织机配得上这样的好茧。
顾承砚接过那包茧,指尖触到桑皮纸上的褶皱——是被人反复摩挲过的痕迹。
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女工们收拾行囊时,秀芬翻出块蓝布帕子,说要包她娘给的桂花糖,阿菊却偷偷塞了把晒干的艾草进去:我娘说,艾草驱虫,素笺纸放着安心。原来这些细碎的温暖,早顺着她们的指缝,渗进了每寸准备里。
阿巧。他蹲下身,把茧包轻轻放进她掌心,又覆上自己的手,替我谢谢你爹。他声音发哑,这不是货,是信。
阿巧仰起脸,看见少东家眼尾泛着薄红,像被晨雾浸过的珊瑚。
她用力点头,转身时把茧包贴在胸口,跑上跳板的脚步比来时更轻快。
船舷的缆绳地松开,木船载着五团青影往江心漂去。
顾承砚望着船尾翻卷的白浪,忽然觉得掌心还留着茧壳的温度。
他摸出西装内袋的铜扣,莲纹在指腹压出浅痕——这枚铜扣里的地图,此刻正随着阿巧她们,往嵊县的方向去了。
两周后的晌午,顾苏织坊的账房里飘着新晒的樟木香。
苏若雪伏在八仙桌上整理回执单据,鹅黄缎面的盘扣蹭着蓝布封皮的账本,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她翻到第三叠时,一张素笺纸地滑出来——不是顾苏织坊惯用的墨笔记录,背面有团浅褐色的痕迹,像被茶水洇过。
若雪?顾承砚端着茶盏进来,见她正对着素笺发呆,可是有什么不对?
苏若雪拈起素笺,指尖蘸了点茶水抹在褐痕上。
字迹渐渐显出来,是行歪歪扭扭的小楷:茧未成,丝不断,儿孙自有路。她念出声时,眼尾的泪痣微微发颤,是...蚕农用米汤写的密信。
顾承砚的茶盏顿在半空。
他走过去,指节轻轻抚过那行字——墨迹里还带着草木灰的粗粝感,定是农户蹲在灶房里,借着灶火的光写的。嵊县的茧农,在回应我们。他低笑一声,茶盏里的涟漪晃碎了倒影,比我预想的还快。
账房的门一响,青鸟掀帘进来。
他军靴上沾着泥星,领口的风纪扣松了两颗,却难掩眼底的亮:少东家,绍兴那边有动静了。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我派去的人混在货郎里,看见支走亲戚的队伍——挑着素笺纸,背着竹篓,见着养蚕的农户就掏定金。他指节敲了敲桌面,更绝的是,那些人都是返乡女工的爹、哥、堂兄弟,彼此知根知底,巡捕房查不出破绽。
他们用了草木灰和石灰保鲜?苏若雪突然抬头。
青鸟点头:我在客栈听两个商贩唠嗑,说鲜茧铺层草木灰,再撒把石灰,能多放两日。他咧嘴笑了,现在码头上的日商收茧车空了小半,三井的人急得直跳脚,说支那人的茧子会跑路
顾承砚望着窗外的黄浦江。
一艘挂着宁波船旗的货轮正逆水而上,船身吃水很深,压得缆绳绷成直线。等梅雨一过。他转回身,目光扫过账房里叠成小山的回执单,我们要让这条丝路,一直通到江西、湖南去。
苏若雪的指尖停在那页回执上。
她忽然想起前日在染坊,秀芬的娘托人带信来,说小坞村的桑树抽了新叶,绿得能滴出油来。
要变天了。青鸟突然抬头。
他望着窗外铅灰色的云,梅雨季要提前。
顾承砚走到窗前,伸手接住飘进来的第一滴雨。
雨丝落在掌心里,凉丝丝的,却裹着股温热的潮气——那是从嵊县方向飘来的,带着新茧的甜香。
更远处,隐隐传来马蹄声。是信差?还是运茧的独轮车?
没人说得清。
但顾承砚知道,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关于三批鲜茧已启运的消息,关于那条丝路正在雨幕里抽丝的消息,关于那些不肯低头的蚕农,终于织就了一张网的消息。
雨越下越密,打在青瓦上发出碎玉般的响。
顾承砚望着江面上渐渐模糊的货轮剪影,把那包双宫茧轻轻放在账房最里层的檀木匣里。
匣底铺着层新晒的桑皮纸,纸上用墨笔写着:丝若不断,心自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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