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浓得像浸了墨的棉絮,裹着十六清晨的寒气往人衣领里钻。
顾承砚立在码头石栏前,指腹反复摩挲那枚铜扣复制品,凉意透过指节往心口渗——这是他给船老大的原物模子,此刻却比原物更沉。
顾先生。
低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青鸟熬红的眼尾沾着电报机的炭灰,军装领口松了两颗扣,显然彻夜未眠。
他把抄着残码的纸条递过去,指节因长时间按发报键而微微发颤:截到沪汉频段的残讯,陶...沉...三未启
顾承砚的拇指在三未启三个字上顿住。
三,是第三处暗桩;未启,意味着备用密匣未被触发。
他望着江面上浮动的雾团,喉结动了动:船沉了。
可能只是延误?青鸟声音发紧,这雾...连黄包车都得敲着铜铃探路。
三十艘运煤船,七艘走暗线,每艘都配了三套定位铜扣。顾承砚将纸条折成小方块,塞进铜扣夹层,如果是延误,第二日就该有江鸥歇翅的暗号。他转身时,石栏上的雾珠顺着呢子大衣滚进袖口,但现在,是——陶罐沉了。
青鸟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
那陶罐里装的不只是双生锦和火种册,更是顾承砚花三个月串联的苏绣、杭纺、湘缎三脉老匠人的心血。
他攥紧腰间的勃朗宁枪柄:我这就带人去查码头——
不用。顾承砚按住他手背,敌人要的就是我们急着补漏。他望向远处静丝工坊的飞檐,檐角铜铃被雾水浸得发暗,去把王师傅请来。
当苏若雪抱着新到的《劳作眼》教材推开教室门时,正撞见王师傅捻着书页发怔。
老人枯瘦的手指划过桑叶插图,忽然顿在叶脉最末端:这纹路...不对。
哪里不对?苏若雪凑过去。
她教夜校半年,对这套教材熟得能背——往日桑叶图是写意画法,叶脉只勾个大概,可眼前这张,主脉分七支,支脉各走十三道,竟和顾承砚上个月给她看的长江中游经纬度图...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若雪转身,见他手里攥着半匹新生布,布面织着歪歪扭扭的字纹——这是她教织工们的基础口诀,可此刻仔细听,字的起针重,收针轻,连起来竟是四个音节。
她突然想起前日顾承砚悄悄调换教材时,袖口沾着的靛蓝染渍。
原来所谓,从来不是装在陶罐里等风吹的纸灰。
那些夜校里学编织的学徒,那些跟着老匠人描花样的织娘,甚至此刻在工坊里踩织机的普通女工...
他们的手,他们的耳朵,他们的记性。顾承砚将新生布叠好,放进她手心,才是烧不尽的火种。
静丝工坊的织机声突然变了。
往日里,机杼声是整齐的咔嗒咔嗒,此刻却混进细碎的抽气声。
二十个织娘蒙着蓝布,坐在织机前,指尖摸索着经线。
为首的周阿婆闭着眼,枯槁的手指悬在布面半寸处,像在摸熟睡婴儿的脸。
第三排,左数第二个。她突然开口,纬纱松了半分。
被点到的织娘浑身一震,蓝布下的额头沁出细汗。
顾承砚站在二楼回廊,望着楼下晃动的蓝布团,对青鸟道:每日抽十人盲织,老匠人闭着眼睛摸布判分。
连续七日九分以上的,才进。
这样...能行?青鸟望着一个织娘摸索着穿错了纬线,急得直咬嘴唇。
从前我们总想着把技艺写在纸上,藏在罐里。顾承砚指尖敲了敲栏杆,可纸会烧,罐会沉,只有刻进肌肉里的东西,才拿不走。他望着周阿婆摸过一匹布后微微颔首,眼底浮起暖意,就像阿婆闭着眼能摸出半分纱松,这些织娘练到闭着眼也能织出原样——
那时候,就算敌人烧了所有本子,杀了所有老匠。苏若雪不知何时站到他身边,望着楼下晃动的蓝布,声音轻得像落在布面上的纱,他们的手,也能把技艺再织出来。
江雾在第三日深夜散了些。
静丝工坊的窗纸透出昏黄灯光,年轻织娘阿月蒙着蓝布坐在织机前。
她的手指悬在经线间,突然顿住——今日要织的断线续经图样,比往日多了三处分叉。
蓝布下,她的睫毛急促颤动,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虎口处的老茧——那是跟周阿婆学织时,被竹梭磨出的印子。
楼下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阿月的手指突然动了。
她摸准第一处断线,纬纱穿过经线的瞬间,腕骨轻轻抖了三抖。
暗处,周阿婆闭着的眼睫颤了颤。
机杼声在深夜里裹着潮气,阿月蒙眼的蓝布被冷汗洇出深青印记。
她悬在经线间的手指突然蜷缩成半握,竹梭从掌心滑落,地砸在木机上。
这里......不该是斜挑。她喉间溢出气音,像被谁掐着脖子说梦话,回针引泪
最前排的周阿婆猛地睁开眼。
老人浑浊的眼珠突然亮得惊人,枯瘦的指节重重叩在案几上:
织机声应声而止。
二十余双眼睛透过蓝布缝隙望过来,阿月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不过是个学织三个月的生手,方才那话像有人攥着她的舌头往外拽,连她自己都惊得发抖。
若雪!周阿婆扯着嗓子喊,声音里带着她教徒二十年都没出过的颤音,快把梯子搬来!
苏若雪正端着药碗往更房走,听见这声喊,青瓷碗摔在青石板上。
她撩起月白裙角往织机房跑,鬓边银簪撞得耳坠子叮当响,赶到时额角已沁出薄汗:阿婆?
拆她的蓝布。周阿婆指着阿月,我要看看这丫头的眼睛。
蓝布揭开的刹那,阿月眼前骤然亮起昏黄的灯。
苏若雪蹲下来与她平视,指尖轻轻抚过她虎口处的老茧——那是前日她织错纬线被竹梭划破的新伤,结着血痂还泛着红。阿月,你刚才说的回针引泪,跟谁学的?
没......没人教过。阿月嘴唇发颤,我就是觉得,线断的时候,它在哭。她低头盯着自己的手,上个月纸船传讯失败那天,我躲在染坊哭,眼泪滴在断线上,线就自己......自己在我手心里扭出了那个纹路。
苏若雪的呼吸突然一滞。
她想起前日顾承砚翻查错痕墙时说的话——那些被织娘揉成团扔进墙洞的废布,那些歪歪扭扭记着今天又断了三根经的破本子,原不是失败的证据,是活的记忆。
去叫顾先生。周阿婆突然起身,扶着案几的手在发抖,把西墙第三块砖撬了。
顾承砚赶到时,正撞见周阿婆从墙缝里掏出个油纸包。
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小心翼翼剥开油纸,露出半卷泛黄的绢本——《提花机应急十三式》,扉页上的字已经模糊,却清楚盖着苏州织局的朱印。
这是我师父临终前塞给我的。周阿婆将绢本摊开,第三页赫然画着回针引泪的图解,可我教了三十年徒,没一个能学会。她抬头看向阿月,眼里的光烫得人发疼,这丫头......她的手替线哭了。
顾承砚的拇指轻轻抚过阿月手背上的血痂。
他想起半月前暴雨夜,这姑娘蹲在染缸旁捡被冲走的断线,浑身湿透却不肯停手,说线断了,得把它的魂捡回来。
此刻他望着墙上密密麻麻的,突然笑了:不是她学会了,是痛教会了她。
他转身对青鸟道:把影谱的入门条改了——以后不用考完整图样,考断线时的痛
焦点转换:窗外突然传来报童的吆喝声
看报看报!顾氏绸庄骗捐买洋楼!七匠诈死逃税喽——
苏若雪的手猛地攥紧绢本。
顾承砚顺着声音望出去,见两个小报童举着《申城杂闻》在巷口跑,头版标题用猩红油墨印着火种成火坑。
他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周慕云的后手,比我算的早了三天。
我去撕了这些破报纸!青鸟攥着拳头就要冲出去,被顾承砚抬手拦住。
撕得完吗?顾承砚将阿月的手轻轻按在绢本上,去把静丝工坊的布库打开。他转向苏若雪,眼里浮起温火般的光,若雪,我们要办个展——素布展。
素布展设在法租界圣心堂侧厅。
七幅半旧的双生锦悬在白纱帘后,每幅锦旁都立着块木牌,上面是匠人们歪歪扭扭的字迹:教小菊织云纹那日,她给我端了碗热粥阿芳手冻得握不住梭,我把护腕给了她大柱说要织匹布给娘做寿衣,我多教了他三式。
顾承砚站在展厅角落,看着穿西装的先生扶着戴银簪的老妇摸锦面,看学生模样的姑娘红着眼圈抄誓词。
直到那个穿灰布警服的老巡捕踉跄着扑到第三幅锦前,手指直戳染匠的誓词:是他!
十年前在虹口,他替我顶了三鞭子!
老巡捕的警徽在灯光下闪着钝光:那日本军官拿烙铁烫他后背,他疼得昏过去三次,醒了还冲我笑......说这疤,就当给布添道新花样他抹了把脸,转身对围观人群吼,你们摸着这锦,摸着的是人心!
是血!
是命!
展厅里响起抽噎声。
有人摘下围巾盖在锦框上,有人把兜里的银圆悄悄放在木牌前。
苏若雪站在展柜后,望着顾承砚的侧影——他的喉结动了动,没说话,却悄悄把准备好的募捐箱撤到了门外。
展览第七日清晨,晨雾还没散透,守夜的老张头揉着眼睛去开馆门。
门轴刚转,他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个踉跄——一辆无主的木板车停在台阶下,油布上凝着露水,底下鼓着个圆滚滚的形状。
谁的车?老张头扯下油布,呼吸陡然一窒。
陶罐安静地躺在稻草里,封泥上的顾氏家印还带着潮意。
他颤抖着去摸罐身,触手是深夜才有的凉意——分明是刚送来的,可他守了整夜,只记得凌晨有个佝偻的老妇身影,像团雾似的飘来又飘走。
顾承砚赶到时,陶罐已经摆在展柜最中央。
他用银锥挑开封泥的瞬间,苏若雪听见他的呼吸轻了半拍。
七对双生锦整整齐齐码在罐里,唯有运往汉口的那半幅空着,露出底下一道极细的刻痕——∞,无限符号。
灰线计划的分支存活暗记。顾承砚指尖抚过刻痕,抬头时眼里有光在跳,汉口的火种没沉,它自己烧出了岔路。
阳光突然穿透晨雾,金亮的光带铺在锦帛上。
苏若雪望着那些被织进经纬的针脚,想起阿月说的线在哭,想起老巡捕的眼泪,想起展厅里此起彼伏的抽噎声——原来火种从来不是罐里的锦,是那些疼过、哭过、却不肯松手的手。
远处传来小学的钟声。
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提着竹篮跑过,将折好的素笺船轻轻放进解冻的溪流。
纸船载着歪歪扭扭的二字,顺着水流往黄浦江漂去。
顾承砚望着纸船的方向,突然听见青鸟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顾先生,商会刚收到工部局通知......他的声音顿了顿,说是新春将至,要治安整顿
顾承砚转身时,嘴角勾起半分笑意。
他望着苏若雪,望着展柜里的陶罐,望着溪流里的纸船,轻声道:春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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