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话音刚落,青鸟的牛皮靴跟就在青石板上磕出脆响。
他单手按在腰间铜扣上,那是藏密信的暗袋:顾先生,工部局的人刚把通知送到商会。
苏若雪接过青鸟递来的油印公文时,指腹先触到纸张边缘的毛糙——这不是工部局惯用的英国道林纸。
她垂眸扫过治安整顿四个铅字,袖中银管轻转,紫光灯的冷白光晕漫过纸面。
有荧光粉。她指尖微顿,抬头时眼尾绷出细痕,和上个月特务处截获的密件防伪一样。
顾承砚的拇指在展柜边缘摩挲,那道刻着无限符号的陶罐映着他半张脸。
他望着苏若雪发顶翘起的碎发——那是她昨夜核对账册到子时的印记,忽然笑了:若雪,去把夜校的《劳作眼》教材搬来。
苏若雪一愣,随即明白。
她转身时月白围腰扫过陶罐,带起一缕蚕桑香。
等她抱着半人高的蓝布包裹回来,顾承砚已拆了最上面那本教材,通风示意图上的红笔圈痕还新鲜着。
原图是照着纺织厂标准画的。他抽出一张新图压在底下,炭笔勾勒的风道突然拐了三个弯,现在改成从后巷到码头的路线。他抬头看苏若雪,目光像浸在春茶里的银针,他们要查学员名册,我们就给名册;要查教材,就给带密码的教材。
青鸟突然低咳一声,将一张字条塞进顾承砚掌心。
字迹是用柠檬汁写的,对着烛火一照,威廉·霍尔四个烫金字母在焦痕里浮现——英籍顾问的名字,周慕云的银钱流水里总绕着这个符号。
更下面一行小字:王会计、李工头,接触霍尔副官。
顾承砚把字条揉成纸团,扔进炭盆。
火星噼啪炸开时,他突然说:明日起,每月末办织心考
苏若雪正往教材里夹新图的手顿住:不考技艺?
昨夜梦顾承砚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人心里藏的事,会从针脚里爬出来。
织心考当晚,顾承砚的青布长衫沾了满身蚕茧香。
他踩着木梯上二楼工坊时,听见东头织机一声——张婶在织团圆饭,绣着红鲤鱼的瓷碗在素绢上活泛得能端起来。
西头小桃的绷子上是归乡路,歪歪扭扭的石板桥,桥边开着她老家的野菊。
直到转到账房那间小屋。
油灯结着灯花,照见一匹黑黢黢的布。
那是团混乱——高楼在坠火,火星子烧穿了丝绢,人群像被踩乱的蚁群,丝线焦黑得能闻见糊味。
织这匹布的人正缩在墙角,是王会计。
他见顾承砚进来,喉结滚了滚,手指把围裙绞成麻花:顾...顾先生,我昨夜...
好手艺。顾承砚打断他,伸手摸了摸焦黑的丝线——是故意用香灰染的,明日挂到茶水间。
苏若雪追着他下了木梯,帕子在手里拧成团:王会计上个月就和霍尔副官吃过茶!
这布分明是在暗示...暗示他心里慌。顾承砚停住脚步,转身时发梢扫过她额角,若雪,你见过被蛇盯上的兔子吗?
它越跑,蛇越追。
茶水间的竹架上,王会计的坠火图和张婶的团圆饭、小桃的归乡路并排挂着。
第二日晌午,顾承砚端着茶盏经过时,看见王会计站在布前,手指轻轻碰了碰焦黑的火星子。
他的影子被阳光拉得老长,在青砖地上晃了晃,又缩了回去。
三日后的晨光里,顾承砚正在整理新到的蚕种,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声音在门槛外停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叩了叩门框。
顾先生...王会计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皱的水面,我...我见了副官...王会计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在晨雾里颤得发黏:“我……我见了副官,但没说一个名字。我只是……太怕了。”他膝盖撞在门框上,整个人晃了晃,后腰的算盘珠子叮铃作响——那是他从前做账时总爱摸的老物件,此刻倒成了发抖的节拍器。
顾承砚正翻着新到的蚕种册,竹篾封面在指腹下发出细碎的响。
他抬头时,王会计额角的汗正顺着皱纹往下淌,在青灰对襟衫上洇出个深褐色的月牙。
“上月十五,他们把我媳妇和小囡堵在去城隍庙的路上。”王会计喉结动了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说要我……说要我把织坊每月的进项、学员名单,都写在绢子上,藏在茶罐夹层里。”
苏若雪从账房里转出来,手里的铜镇尺“当”地压在算盘上。
她素白的袖口沾着墨渍,是方才核对印染账时蹭的:“你早该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可眼尾的细纹却绷得笔直——她想起昨夜替王会计女儿补的虎头鞋,针脚还搁在针线笸箩里。
顾承砚的拇指在蚕种册上停住,那页纸角折着个小三角,是标记的“浙北新种”。
他望着王会计发颤的手腕,突然起身走向后柜。
樟木香混着霉味涌出来,他摸出一匹素白杭绸,边角还留着未拆的织机齿痕:“你若信我,就织一遍你妻子最爱的栀子花纹。不用力,随心跳走线。”
王会计的手抖得握不住梭子,第一针就错了纬。
顾承砚却没催,只站在窗边看他。
阳光透过窗棂切在素绸上,把王会计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极了上个月在码头见到的,被货箱压弯的挑夫。
第二日卯时,苏若雪的铜钥匙串撞在声纹镜上,叮铃铃的响。
她把王会计的栀子布覆在玻璃罩下,又抽出一本泛黄的乐谱——那是去年小桃生病时,王会计小女儿蹲在账房外哼的童谣,被她用留声机录了音,又一笔笔描成了声波纹。
“看这里。”她指尖点在布面某处,“经线的松紧变化,和小囡唱‘栀子花,白又香’那半句的声波曲线,重合度七成。”顾承砚凑过去,果然见布纹里藏着细密的起伏,像被风揉皱的水面。
他抓起铅笔在地图上圈了圈:“郊区染坊后巷,那片老洋楼的结构,和小囡童谣里‘转三个弯到井台’的描述对得上。”
青鸟的牛皮靴声在院外炸响时,天刚擦黑。
他腰间别着顾承砚新制的信号弹,枪套里插着从码头工人那里收来的旧驳壳枪:“人都备好了,马车上装着染缸,就算巡捕房查,也能说是运靛蓝。”顾承砚拍了拍他肩膀,掌心触到硬邦邦的枪托:“活要见人,伤要最轻。”
子夜时分,染坊后巷的狗突然哑了。
王会计蹲在织坊门口,手里攥着半块冷掉的桂花糕——那是小女儿最爱的点心。
他望着月亮从东墙挪到西墙,直到听见熟悉的咳嗽声。
“爹!”扎着羊角辫的小囡从青石板后扑出来,扑得他膝盖一软。
媳妇跟在后面,鬓角沾着草屑,却把女儿的虎头鞋捂在胸口:“他们把我们关在阁楼,窗台上有株野栀子,开得正好。”
顾承砚没让敲锣打鼓的庆功。
第三日清晨,织坊的“错痕墙”上多了张空白纸条,墨迹未干的字在晨雾里泛着青:“有人昨晚梦见火,但他把火种藏进了梦里。”张婶端着茶盏路过时,指甲在纸条边轻轻刮了刮;小桃下工后,往墙根搁了朵野菊;连总板着脸的李工头,都在黄昏时偷偷贴了张纸条——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船,船底漏了个洞。
霍尔的皮靴踏碎这份平静是在腊月廿八。
他带着四个巡捕冲进南市小学,黑呢大衣上沾着雪粒,马鞭抽在门框上“啪”的一声:“顾先生,听说你们这儿藏着危险分子。”顾承砚从教室后排站起来,怀里抱着半人高的布卷,每匹布都用红绳扎着,绳头系着学员的名字。
“名册在此。”他展开最上面那匹,张婶的“团圆饭”在阳光下泛着暖光,“每人一梦,诸位可细细辨识忠奸。”霍尔的蓝眼睛眯成一条缝,马鞭尖挑起布角,却只看见歪歪扭扭的鲤鱼、野菊、栀子花。
围观的百姓突然哄起来,卖馄饨的老张头举着自家的“新生布”——那是他孙子画的糖画摊;卖花的阿秀举着绣满月季的帕子:“要看一起看!我们顾家的布,没见不得人的!”
混乱中,青鸟的纸条贴到顾承砚掌心。
他借着整理布卷的动作扫了眼,嘴角勾出极淡的笑——霍尔副官昨夜醉酒说漏了嘴:“顾氏之人,不怕死,只怕梦脏。”
放学铃响时,顾承砚站在教室窗边。
新年的第一场雪正落,檐下冰凌坠地,裂响像敲了半声鼓。
他望着雪地里追闹的小囡,想起王会计女儿今早塞给他的糖纸——叠成了栀子花的模样。
“顾先生!”杂役老陈举着张纸条跑进来,“灯会上的灯盏送来啦,可这张……”他递来的红纸上,墨迹被雪水晕开,隐约能辨出“顾氏欺民”几个字。
顾承砚捏着纸角,看雪粒落在上面,慢慢洇成深色的斑。
远处传来打更声,“腊月廿九——”尾音被风雪卷散。
他望着老陈跑远的背影,又低头看那半团废纸。
窗外的雪越下越密,模糊了对面的招牌,却模糊不了灯会上那排新扎的灯笼——此刻正安静地立在仓库里,等待着正月十五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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