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工坊后院的晒布架。
顾承砚的棉袍下摆沾着露水,他弯腰将相册按在《江南实业志》上,红笔尖在恒源丝厂四个字上重重戳了个坑。
照片里残灯布纹扭曲成的经纬刻度,与地图上被火烧焦的旧厂址严丝合缝,连那片标注着1927年工人投河处的蓝笔批注都在渗着冷意。
1927年,陈景舟的缫丝厂被官商吞了。他对着晨雾喃喃,指节抵着地图上那个焦黑的点,工人们抱着最后一筐蚕茧跳河——他们不是寻死,是要把蚕种带进土里。风卷着雾掠过晒布架,几缕未收的坯布被吹得翻卷,像极了当年河面上漂浮的素缟。
承砚。
温热的粥香先漫过来。
苏若雪端着粗陶碗的手在晨雾里泛着白,腕间那支断过又用金漆粘好的翡翠簪子闪了闪——正是前晚老绣娘送来的寿衣针脚里藏着的那支。
她看他眼下青黑得像浸了墨,喉头动了动:昨夜静丝工坊的王阿婆,把祖传的提花图谱缝进了小孙女的襁褓。
顾承砚的手指在地图上顿住。
他记得王阿婆一百零二岁的手,枯得像老桑枝,可穿针时比二十岁的绣娘还稳。不怕死,只怕手艺断在自己手里苏若雪把粥碗往他手边推了推,瓷碗沿蹭过相册边角,今早去药铺抓安胎药,听见米行老张头跟人说,最近码头上多了好些穿黑布鞋的生面孔——周慕云的人,怕是要动手了。
不能等他们清剿。顾承砚突然直起腰,粥碗里的热气扑上他发烫的脸,若雪,你看这恒源丝厂的废墟——当年工人跳河前,把最金贵的十八叶提花机零件封在水窖里。他翻开相册,指腹抚过照片上扭曲的布纹,灯影里的坐标,是他们用命刻下的记号。
苏若雪望着他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三年前顾府寿宴上,那个被骂作纨绔的少年蹲在染缸边,用现代化学公式算靛蓝配比时的模样。
她伸手替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要送出去的,不只是提花机零件吧?
是根。顾承砚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袖口传过来,老匠人的手、小徒弟的眼、染缸里的火候——这些活的东西,比机器金贵十倍。
周慕云要烧的是我们的根,我们就得在火来之前,把根须扎到更深处。
下午的密议在染坊最里间。
七盏桐油灯压着泛黄的图纸,老匠人们的手在灯影里交叠:染色师傅的指甲缝里还沾着靛蓝,织机匠的指节缠着粗布,最年轻的小芹攥着块绣了半幅的并蒂莲帕子,帕角洇着泪渍。
明日启程,扮作返乡探亲。顾承砚展开手绘路线图,指尖点过上海南市、松江、嘉善,最后落在太湖西岸,每段路只认一个接应的,茶馆跑堂、米行学徒、船家媳妇——都是跟着我们做了三年慈善粥棚的。他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打开是叠用蜡纸封好的图谱,第一份给陈阿公。
染坊里静得能听见灯芯爆响。
陈阿公是跟着顾老爷做了四十年染活的老人,此刻正用布满裂纹的手掌摩挲图谱封皮,像在摸自家孙儿的脸:当年顾老爷救我出巡捕房,说染布要守色,做人要守心他抬起头,浑浊的眼里烧着火,今日顾先生要我们守根,陈阿公的老骨头,给您当路碑。
小芹突然抽了抽鼻子,把帕子往脸上一捂:我阿爹临死前说,要我把攒的十二色丝线传给能接住的人。她抹了把泪,我跟陈阿公走第一段,扮作他外孙女。
顾承砚看着七双眼睛,有白发的,有带茧的,有还泛着水光的,突然想起昨夜灯会上那些举着残灯的孩子。
他们举的哪里是灯?
是活的火种。记住,他把路线图一张张卷起来,你们不是运货的,是传信的。
等抗战的枪响了,这些信会在太湖西岸发芽,在长江源头抽枝——他的声音突然哽住,等那时候,我们的丝,要织进国旗里。
暮色漫进染坊时,七个人影陆续消失在巷口。
顾承砚站在晒布架前,看最后一缕天光掠过染缸,把水面染成血一样的红。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若雪的身影在暮色里像片温柔的云:账房的旧账本该理了,有些数目......得做些手脚。
他转身看她,见她怀里抱着一摞泛黄的账册,月光从她背后漫过来,把顾苏织坊的牌匾照得发亮。
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裙角新绣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是小芹昨夜偷偷绣的。
顾承砚伸手接过一本账册,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半片蚕茧,今晚,我们理一理旧账。
晚风卷着染缸的湿气掠过屋檐,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苏若雪抱着账册往账房走,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一根看不见的线,从染坊的瓦,连到账房的窗,连到所有记得的人脚下正在延伸的路上。
煤油灯在账房梁上晃出昏黄光晕,积年的樟木香裹着墨香钻进鼻腔。
苏若雪将最后一本账册推到案头时,指节已被冻得发红——她特意选了最旧的毛边纸,边角卷着二十年前顾老爷亲笔批注的二字,此刻正被特制药水浸得微微发皱。
若雪。顾承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寒未散的凉意。
他站在门框投下的阴影里,目光落在她腕间那支金漆粘补的翡翠簪子上——正是老绣娘藏在寿衣针脚里的信物。
苏若雪抬头时,见他眉心还凝着晨雾里看地图时的紧绷,却在触及她视线的刹那软了软:手凉成这样。
不凉。她把账册往他怀里推,指尖扫过他掌纹,母亲说,古方药水要兑七分水,两分酒,再加半钱朱砂。她指腹抚过纸页上斑驳的墨渍,当年她替父亲藏秘方,也是这样——火一舔,字就从灰里爬出来。
顾承砚的指节在账册上顿住。
他想起昨夜王阿婆缝进襁褓的提花图谱,想起小芹帕角的泪渍,突然明白这些老匠人的笨办法里藏着怎样的韧性:若真到了烧书那天......
火不会毁掉真相。苏若雪打断他,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蝶,反而让它重生。
窗外传来急促的叩门声,三下重,两下轻——是青鸟的暗号。
顾承砚反手扣住账册,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油灯芯爆响。
顾先生。青鸟掀开门帘进来,额角沾着星子似的雪粒,日本商会派了人去无锡,领头的是松本重工的山田次郎,带着测绘仪和军工改建图纸。他喉结动了动,还有周慕云的秘书,这半月往工部局档案室跑了七趟,调的全是三十年代民营工厂的产权底册。
顾承砚的瞳孔骤然缩紧。
他想起晨雾里地图上那个焦黑的恒源丝厂旧址,想起工人们抱着蚕茧跳河的蓝笔批注——周慕云要的不是查账,是顺着产权链把民族工业的根苗连根拔起。
他们想顺藤摸瓜。他冷笑一声,指节抵着案几,可惜这根......他转头看向苏若雪,见她正将最后一本账册塞进暗格里,发梢扫过顾苏织坊的旧木牌,早已不在地上。
青鸟退出去时,檐角铜铃被夜风吹得轻响。
苏若雪伸手替顾承砚理了理被吹乱的衣领,触到他颈后绷紧的肌肉:要去码头?
去放颗种子。他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藏在人心深处的丝,他们挖不到。
黄浦江的晨雾比预想中更浓。
顾承砚裹着粗布短打站在废弃码头,鞋底沾着昨夜未化的雪水。
老舵工裹着灰布棉袄从舱里钻出来,皲裂的手递过船票:顾先生,船家只认太湖西口,别的......
够了。顾承砚摸出铜质蚕钮,在掌心焐了片刻才放进暗格。
胶卷贴着他的指腹,薄得像片蝉翼,却重得压得人喘不过气——那上面刻着新生布的全部技术流程,七组密码对照表,还有老匠人们按的红手印。
开船。老舵工解缆的动作很稳,船桨划破水面时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掠过薄雾。
顾承砚望着船影渐远,突然想起三年前自己蹲在染缸边算靛蓝配比时,被二伯骂作不成器的纨绔;想起苏若雪第一次替他补染坏的坯布,针脚歪歪扭扭像小蛇;想起王阿婆枯树枝似的手穿针时,眼里亮得像有星子。
你们查得再深。他对着薄雾喃喃,也挖不到人心深处藏着的丝。
天际泛起鱼肚白时,他听见远处传来黄包车的铃铛声。
转过街角,苏若雪正站在织坊门口等他,手里捧着个粗陶碗——是温了又温的粥,还冒着热气。
她鬓边那支翡翠簪子在晨光里闪了闪,像一滴化不开的绿。
昨夜理账时发现......她欲言又止,目光扫过织坊对面的茶楼。
顾承砚顺着看过去,见二楼靠窗位置坐着个穿灰布长衫的男人,茶盏下压着半张工部局的公文——是稽查科的陈科长,他认得。
要变天了。苏若雪把粥碗往他手里塞,指尖在他手背轻轻掐了一下,今早药铺刘婶说,稽查科的人问了三回织坊的进项。
顾承砚低头吹了吹粥,热气模糊了视线。
他看见苏若雪裙角的并蒂莲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小芹昨夜偷绣的;看见染坊瓦当上未化的雪,白得像当年工人跳河时的素缟;看见晨雾里远去的船,正载着民族工业的根,往更深处扎。
该来的总会来。他喝了口粥,暖意从喉管漫到胃里,但他们要烧的,是烧不尽的根。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警笛的尖啸。
苏若雪抬头时,见三辆黑色轿车拐进巷子,车头的工部局徽章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顾承砚放下粥碗,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未褪的青黑——那是昨夜理账到子时留下的。
别怕。他轻声说,我们藏的,是烧不尽的根。
警笛声越来越近,在织坊门口停成一排。
为首的稽查员跳下车,皮靴踩碎地上的薄冰,手里晃着亮闪闪的搜查令。
苏若雪握住顾承砚的手,掌心全是汗,却听见他在耳边低笑:他们要查的,是查不完的账。
晨雾渐散,顾苏织坊的牌匾在晨光里亮得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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