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刚散到瓦当,三辆黑轿车就碾着碎冰停在顾苏织坊门口。
为首的稽查员扯着镶铜扣的皮手套,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顾老板,工部局接到密报,说贵坊通共。他晃了晃搜查令,牛皮纸上的火漆还带着潮气,查账。
苏若雪往前半步,挡住顾承砚。
她鬓边的翡翠簪子跟着动作轻颤,像一片被风吹动的荷叶。官爷要查,自然配合。她转身时裙角扫过染缸边的竹匾,晒着的靛蓝坯布沙沙作响,只是账册都在账房,我这就去取。
顾承砚看着她的背影。
她今早特意穿了件月白夹袄,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是三年前他染坏的那匹绸子改的。
那时他蹲在染缸边被二伯骂,她蹲下来替他补针脚,说坏了的料子,补补还能穿。
现在这补丁裹着的,是一屋子染匠的生计,是整匹整匹没被日商压价买走的生丝,是他藏在账册里的火种。
稽查员的钢笔尖戳在账册上:民国二十一年三月,恒丰布行进三十匹杭绸?
苏若雪垂着眼,手指绞着帕子:官爷好记性,那年春寒,恒丰的陈老板确实来补过货。
可恒丰布行......稽查员翻出张纸,民国二十一年二月就倒闭了。
那是陈老板继室卷款跑了。苏若雪突然抬头,眼里蒙着层雾气,他求我家少东家宽限三个月账期,说要卖了祖宅凑钱。
您看这页——她指尖点在账册第三行,四月十五,陈老板拿房契抵了债,我们按三成收的。
稽查员的钢笔顿住。
账册边角磨得发毛,墨迹有晕染的痕迹,分明是当年逐笔登记的。
他又翻到民国二十三年五月,大达洋行购五十匹湖丝?
大达是英商。顾承砚开口,声音温温的,那年他们替印度总督府采办夏衣,指定要顾苏的双宫丝。
您若不信,可去汇丰银行查水单——汇票上有大班的签名。
稽查员的额头沁出细汗。
他翻了二十几本账册,从染缸用料到伙计工钱,从蚕农收茧到船运脚力,每笔都对得上。
可总觉得哪里不对——月份和客户编号像被打乱的算盘珠,明明都是真的,串起来却成了团乱麻。
够了。带队的洋员把账册一摔,铜扣磕在红木桌上发出闷响,收队。
顾承砚送他们到门口时,看见苏若雪站在账房门口。
她手里还攥着帕子,指节发白,可眼里亮得很——那是昨夜理账到子时的光,是当年在染坊替他补坏布的光。
我去汇丰。他低声说。
苏若雪点头,帕子擦过他手背:徐经理今早让人送了龙井,说是顾老爷当年最爱的。
汇丰银行的会客室飘着茶香。
徐仲伦捏着茶盏,青瓷上的冰裂纹像极了伦敦冬天的泰晤士河。承砚,你父亲送我去英国时说......他顿了顿,学些经世致用的本事,别让洋人把咱们的钱袋子攥死了
顾承砚放下茶盏:现在沪上商人都在把钱换成金条运香港。
可金条能带走,织机带不走,染缸带不走,三千个会缫丝会雕花的手艺人,更带不走。
徐仲伦望着窗外的黄浦江。
江面上飘着日本货轮,船旗像团凝固的血。你想......
留活水。顾承砚指节敲了敲桌面,把织坊的盈余拆成小额,经宁波、福州中转,打进您的离岸账户。
每笔都标生丝预付款——西南那边的商行正等着进货呢。
徐仲伦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当年你父亲教我算复利,说钱要流动,像黄浦江的水,断了源头就臭了他从西装内袋摸出钢笔,需要我做什么?
三日后的清晨,苏若雪蹲在账房地上。
旧木箱里堆着一沓沓单据,最上面那张是云锦商行的注册纸,法人代表栏写着李王氏——是去年过世的老账房李伯的遗孀,此刻正坐在后巷的茶棚里,替隔壁绣娘看孩子。
少奶奶,这是福州分号的回单。小徒弟捧着一叠汇票进来,每笔都标了生丝预付款,和您说的一样。
苏若雪把单据按日期排好。
宁波的钱庄回单、福州的货栈收条、香港的船运凭证,像串起来的珍珠,每一颗都闪着光。
她摸出翡翠簪子,在李王氏三个字上轻轻划了道印子——这是给商会的暗号,等抗战打响,这些预付款会变成买机器的钱,买棉花的钱,买所有能让民族工业活下去的钱。
少东家,青鸟哥来了。小徒弟掀开门帘。
青鸟立在廊下,帽檐压得低低的。
他递来张纸条,墨迹未干:周慕云这两日总往法租界跑,和地产掮客碰了三次头。
顾承砚接过纸条。
周慕云是苏若雪的前未婚夫,三年前为攀附日商退婚,现在......他望着苏若雪鬓边空了的簪位——她方才取下簪子做暗号,此刻碎发沾在耳后,像朵被风吹乱的茉莉。
盯着。他对青鸟说。
窗外飘起细雪。
苏若雪把最后一叠单据锁进铁箱,锁扣咔嗒一声,像颗种子埋进了冻土。
细雪落在顾承砚肩头时,他正捏着青鸟递来的纸条。
周慕云的名字被墨迹洇开个小圈,像块霉斑渗进纸里。
苏若雪从账房出来,见他指尖微微发颤——不是气的,是急,像当年染坊走水时他扒着门框的那股子急。
周慕云要拆南市的作坊?她伸手替他拂去肩头雪粒,帕子沾了他掌心的凉,上回他托人来说要合作开发,我当是疯话,原来是早备了刀子。
顾承砚把纸条折成小方块,指甲在折痕处压出深印:他不是要地,是要给日本人清场。
南市那片挨着码头,日军要是占了,仓库、转运站、军火囤放点......他突然攥紧她的手腕,若雪,咱们得抢在他签完第三份契约前动手。
苏若雪没抽回手,反而将他的指节一根根掰开:我让小徒弟去查了,被恐吓的三家业主,家里不是有老病号,就是小崽子在教会学校读书。
周慕云拿捏的是要命还是要厂她从袖中摸出个铜哨,是方才锁铁箱时落在案头的,你说要保火种,我想过了——光买地不够,得让这些业主觉得,卖厂不是绝路,是暂时借个地方存种子。
顾承砚的眼睛亮起来。
他望着她发间空了的翡翠簪位,那里还沾着碎雪,像朵未开的茉莉。今晚就召集商会的人。他转身喊青鸟,声音里带着破冰的脆响,去福兴楼订雅间,把陈老板、张厂长、纺织同业会的孙老都请来——就说顾某要请大家喝杯热酒,商量商量怎么给周先生的算盘里塞把沙子。
福兴楼的雅间里,炭盆烧得噼啪响。
顾承砚把茶盏往桌上一磕,青瓷底撞出声闷响:周慕云要收的不是地,是咱们的命门!
等日本人来了,这些作坊改改就能造弹药箱,染缸涮涮就能泡军衣。
他现在低价收,回头高价卖,赚的是中国人的血钱!
陈老板摸了摸油亮的八字胡:承砚,不是兄弟怕事,可咱们手头的现银......
我有办法。苏若雪翻开随身带的檀木匣,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福州、宁波的汇票,顾苏织坊这三年的盈余,拆成了三十笔生丝预付款,分散在七个离岸账户。她指尖划过最上面那张,再加上各厂这季度的分红,凑个二十万现银不成问题。
张厂长拍了下桌子:好!我那厂虽小,也能再挤五千块!
孙老捋着白胡子笑:我这把老骨头别的没有,倒是能去法租界找几个洋律师,给周慕云的城市更新挑挑合同刺儿。
顾承砚起身抱拳:诸位信我,我便把话撂这儿——咱们以云锦商行的名义收作坊,不分地段,不论新旧,只要业主愿意卖,咱们原价接!
但有一条......他看向苏若雪。
苏若雪从匣子里取出一沓草拟的契约,纸页边缘还带着墨香:每份合同都加一条:业主后代若要重振家业,凭这张纸原价赎回,分文利息不取。她举起其中一张,对着烛火照——骑缝处的朱印遇热显出淡淡痕迹,另外,我让人调了特制印泥,用碱水一擦,会显两个字。
房子能烧,地契不能丢。
只要纸在,根就在。
满座寂静。
陈老板突然抹了把眼睛:我那死去的老爹常说,顾家的绸子能经百年,是因为经线纬线都织着良心。
今儿算见着了。
散会时已过子时。
顾承砚送苏若雪回织坊,雪停了,青石板上结着薄冰。
她踩着他的脚印走,像当年在染坊里跟着他学认茧子。你猜周慕云现在在做什么?她突然说。
在算他的小九九。顾承砚踢开脚边一块碎冰,可他不知道,咱们的云锦商行,股东名单能写满半页纸——有不愿露脸的老裁缝,有攒了半辈子钱的绣娘,还有当年被日商逼得跳黄浦江的王老板的遗孀......他顿了顿,他们把棺材本都押给我了,就图个火种不灭
苏若雪没接话。
她望着街角那盏忽明忽暗的路灯,光影里有个佝偻的身影闪过——是李伯的遗孀李王氏,正抱着孙子往家赶,怀里还揣着刚签好的作坊转让契约。
月末结算夜,账房的煤油灯结了灯花。
苏若雪揉着发酸的脖颈,最后一笔转账数字刚填完,算盘珠子突然一声——户头余额多了二十万银元。
她手一抖,墨水滴在账本上,晕开团黑花。
谁转的?她抓过回单,来源栏只写着匿名捐赠。
顾承砚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搭在她肩上:上个月给闸北难民捐药,有个穿粗布衫的老头塞给我张纸条,说顾老板保织机,我保钱他指腹摩挲着账本上的墨团,这些钱,是那些不敢露面的人,把命和希望一起押上了。
窗外细雨敲着窗纸。
电灯突然闪了闪,账本上的数字在光晕里跳动,像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苏若雪望着顾承砚的侧影,他眼里映着光,那光比三年前染坊失火时更亮——那时他扑在织机前护着绸料,现在他护的,是整个民族工业的根。
少东家!小徒弟撞开账房门,额角沾着雨珠,柳阿婆的外孙女来报信,说阿婆突然咳血,弥留之际就想见您......
顾承砚的手在账本上一滞。
柳阿婆是南市最老的绣娘,八十岁还能绣出比头发丝还细的金线。
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转身时碰翻了茶盏,热水溅在账本边缘,把那个字晕染得更艳了。
苏若雪追到门口,塞给他个布包:里面是参汤,路上喂阿婆喝两口。她望着他跑远的背影,细雨里他的大衣下摆翻飞,像面不肯倒的旗。
账房里,煤油灯的光映着铁箱上的锁扣。
那声响过三年,此刻听来,倒像颗种子在冻土下,正顶开第一片嫩芽。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开局上海滩:我以商道破危局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