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跑得肺叶都要炸开时,柳阿婆的弄堂口那盏昏黄的路灯总算撞进视线。
雨丝裹着寒气往领口钻,他却觉得后背汗湿的夹袄比三年前染坊火场里更沉——那时他护着半匹杭绸,现在要护的,是位把半世纪光阴都织进丝线里的老人。
阿婆!他撞开虚掩的木门,霉味混着浓烈的药气扑面而来。
土炕上的身影比半月前见时又缩了一圈,白被单随着剧烈的咳嗽起伏,像片被风雨打皱的云。
小桃跪在炕边抹泪,见他来忙拽他衣袖:阿婆醒过两回,就念着要见您。
柳阿婆浑浊的眼珠慢慢转过来,枯瘦的手从被角下挣出,指尖颤得像风中的蛛丝。
顾承砚立刻跪到炕沿,握住那双手——那双手他再熟悉不过,三年前染坊大火,就是这双手裹着湿布,从火舌里抢出十二卷金线,指腹至今留着焦黑的疤。
此刻这双手却凉得惊人,像块浸在冰水里的老玉。
承砚...老人的声音细若游丝,我走之前...想问个事。
顾承砚喉结动了动,把涌到嘴边的阿婆别瞎说咽回去。
他摸出苏若雪塞的布包,倒出参汤要喂,却被老人用指甲盖轻轻顶开。
人死了...柳阿婆的拇指摩挲着他手背,那里还留着当年教他绣并蒂莲时扎的针孔,手艺...还能活么?
顾承砚的呼吸一滞。
他想起上个月陪阿婆整理绣稿,老人翻到半页残缺的《茧火谣》谱子,盯着墨迹看了半宿,说这是她师傅的师傅传下来的,那时候兵荒马乱,师傅把谱子缝在寿衣里,说就算人没了,曲子也得跟着走。
他伸手入袖,摸出一方素绢。
绢面平整得几乎透明,在昏黄的油灯光下,却能看见极细的金线随着角度流转——正是《茧火谣》整支曲谱,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织就,每一个音符都是他跟着阿婆学绣时,记在心里的模样。
阿婆您看。他展开素绢,轻轻覆在老人掌心,您织了一辈子喜被寿衣,这件不一样。
它要跟着织机走,跟着学徒走,跟着每一个愿学手艺的人走。
将来日本人的飞机炸了厂房,大火烧了账本,但只要有人能把这谱子拆出来,能照着再织一遍——他俯身贴近老人耳畔,您的手艺,就活在中国人的针脚里。
柳阿婆的手指在绢面上轻轻划动,像在弹一架看不见的琴。
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被风吹旺的灯芯:好...好...最后一个字消散在呼气里,手慢慢垂落,素绢却还被指节松松攥着。
小桃的哭声撞破窗纸时,顾承砚替老人拢好被角。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突然想起阿婆常说的话:蚕茧破壳是死,也是生。此刻他终于懂了——有些东西的离开,原是为了更盛大的重逢。
次日清晨,静丝堂的铜锁落地。
这是顾家祖宅最幽深的耳房,顾承砚记事起就见父亲用铜锁封着门。
此刻他推开雕花木门,灰尘在晨光里打着旋儿,二十八个檀木匣整整齐齐码在架上,每个匣里都是顾家传了三代的织锦花样:缠枝莲、百子图、岁寒三友...有些花样连他都是头回见。
七位匠人已经在门外候着。
张师傅的白胡子沾着晨露,李婶的蓝布衫洗得发白,最年轻的阿福搓着双手,指腹还留着新磨的茧子——他们是从三百多个报名者里挑出的,手艺最精、性子最倔的。
静丝堂的规矩,今天破了。顾承砚伸手拂过最近的檀木匣,这些花样不是顾家的私产,是老祖宗用血汗织出来的根。
日本人要烧我们的织机,要断我们的销路,但只要这些花样能传给下一辈,下下一辈——他转身看向众人,目光扫过每张布满皱纹或沾着机杼油的脸,我们的根,就还在土里。
匠人们依次接过素缎。
缎子是苏若雪特意挑的,长度恰好能裁作寿衣衬里。
顾承砚取过李婶的缎子,指尖在缎面划出一道:第一寸经,织的是你师傅教你的起针诀;第一寸纬,织的是你第一次绣坏活时流的泪。他抬头时,看见李婶的眼角在发亮,这不是给死人穿的寿衣,是给活人看的接力棒。
等你们织不动了,就把这缎子交给最看重的徒弟——他重重拍了拍阿福的肩,让他接着织。
苏若雪捧着织名簿过来时,阳光正好穿过窗棂。
牛皮纸封面的本子翻到新页,每页都留着空白。
老裁缝王伯第一个按指印,他粗糙的指腹压在宣纸上,红泥印子像朵绽开的石榴花:吾以性命护此技,非为一家荣辱,实为万民衣食。
年轻学徒们挤在门外偷看,有个小丫头掏出铅笔要记,被苏若雪轻轻按住手腕。
她望着那些亮晶晶的眼睛,声音比平时更软:真正的传承,不在纸上。她指了指王伯颤抖的手,又指了指阿福发亮的眼睛,在这儿,在这儿。
雨是在晌午落下来的。
顾承砚站在静丝堂门口,看匠人们抱着缎子往各自作坊走,脚步比来时更沉,却更稳。
这时青鸟从雨幕里冲进来,青布短打全湿了,发梢滴着水:少东家,我刚从工部局回来——他抹了把脸,后半句突然咽回去,目光扫过静丝堂里的檀木匣。
顾承砚眉峰微动。
他太熟悉青鸟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三年前在法租界追日商货船,这小子也是这么咬着牙,说有情况。
他声音很轻,却带着种压不住的锐度。
青鸟看了眼远处渐渐消失的匠人背影,凑近两步:周慕云...拿到批文了。
顾承砚的手指在门框上轻轻一叩。
雨丝顺着瓦当落下来,打在他鞋尖,却烫得像火。
他望着匠人们消失的方向,那里飘着李婶的蓝布衫角,像片不肯被雨打落的叶子。
知道了。他说,去查清楚,批文具体内容。
青鸟抹了把脸上的雨,转身冲进雨幕。
顾承砚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柳阿婆临终前攥着的素绢——此刻那方绢子正收在静丝堂的檀木匣里,和顾家祖传的花样放在一起。
雨越下越大,却淋不灭静丝堂里透出的光。
三月十八的雨一直没停。
顾承砚站在顾苏织坊账房窗前,看雨水顺着青瓦棱成串往下淌,把石阶砸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青鸟的汇报声还在耳边响着:周慕云的批文盖着工部局朱印,三月二十查封南市厂区,理由是织机废水污染河道,有碍公共卫生。
另外...他喉结动了动,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信纸,夜校王老师收到的,匿名信,说再教《茧火谣》就割舌。
信纸展开时带起一阵霉味,墨迹在潮湿空气里晕成团黑鸦。
顾承砚的指节抵着窗棂,指腹蹭过那些歪扭的字迹,忽然笑了:妨碍公共卫生?
上个月周记纱厂的染缸直接往苏州河排靛蓝,工部局连张罚单都没开。他转身看向青鸟,目光像淬了冰的银线,他急了。
青鸟没接话。
他跟着顾承砚三年,太懂这抹笑意下藏着什么——当年日商在码头泼桐油毁顾家生丝,顾承砚也是这么笑着,转头就联合三十家丝行在《申报》登同气连枝启事,逼得工部局不得不派洋人来验看。
去把苏管事请来。顾承砚把信纸折成小块,扔进炭盆。
火星子炸开,将二字卷成灰蝶,再让阿福带五个手巧的学徒去库房,把新到的竹纸搬二十捆到西厢房。
苏若雪进来时,发梢还沾着雨珠。
她扫了眼炭盆里的余烬,又看了看顾承砚案头摊开的《茧火谣》抄本,轻声道:要改歌词?
改,但不全改。顾承砚翻开抄本,笔尖在春蚕织就山河锦一句下重重画了道线,山河虹桥锦字拆成和。他抬头时,眼底浮起点暖意,你上次说小孩子们爱画蚕宝宝,让画工在封面上加只吐丝成桥的蚕,桥那头画几间冒炊烟的厂房。
苏若雪忽然明白了。
《茧火谣》明着是童谣,暗里唱的是丝厂不停,国货不灭。
现在周慕云要封嘴,他们就把裹进里——用孩子能懂的画,用先生能教的词,把实业救国的种子,种进更软更韧的壳里。
我这就去跟画工说。她伸手要收抄本,却被顾承砚按住手腕。
他指腹蹭过她腕间那串银铃,那是三年前她被退婚时,他亲手打的:今晚让夜校先生们来取新本子,就说...这是给孩子们的春日识字课
三月十九夜,雨势更猛了。
顾苏织坊地下室的油灯被风掀得直晃,二十八个匠人围坐在青石板地上,长衫下摆都沾着潮湿的土腥气。
张师傅的旱烟袋在兜里焐了半夜,此刻摸出来还是凉的:少东家,您说的最后一场织寿礼,是要...
不是给死人穿的寿衣。顾承砚解下外袍搭在椅背上,露出月白中衣。
他走到李婶跟前,指尖轻叩她青布衫的领口,是给活人留的根。
李婶颤着手扯开盘扣。
青布下露出片暗纹,在油灯光里泛着浅金——正是提花机的结构图,经线纬线织得比原物还细三分。这是我照着作坊那台老机子,织了七七四十九夜。她声音发哽,要是哪天机子被砸了,徒弟们拆了我这件衣服,就能重造。
阿福紧跟着解开自己的对襟衫。
他年轻,动作比老匠人们利落,露出的暗纹却是团墨绿——那是蓝草染布的配方,每种染料的配比都藏在经纬交错的结点里:我娘说,染缸烧了可以再砌,可染匠的手要是忘了分寸...他突然说不下去,用力抹了把脸。
顾承砚绕着众人走了一圈。
王伯的暗纹是《茧火谣》的前半段曲谱,陈叔的是缂丝技法口诀,连最年轻的小丫头,都在里衬织了套三浆三晒的棉纺流程。
最后他站到中央,缓缓解开中衣第二颗盘扣。
胸膛前的暗纹随着动作展开,像片被雨水洗过的桑叶。
叶脉是七组密码,分别对应南市、闸北、浦东七处秘密仓库的位置,叶心嵌着火种册壹号四个篆字,金线在皮肤上游走,像团烧不熄的火。
明天他们会封坊、拆机、烧书。顾承砚的声音混着雨水打在瓦上的脆响,但提花机的骨在李婶的衣襟里,染缸的魂在阿福的线脚里,《茧火谣》的音在王伯的针眼里——他伸手按住自己心口,我的命,在这里。
话音未落,屋顶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声响。
青鸟瞬间拔枪,子弹上膛的声惊得油灯剧烈摇晃。
顾承砚抬手压下他的枪杆,目光却紧紧锁着窗棂——那里正往下淌水,混着几星泥点。
是个人。阿福眼尖,指着窗沿道。
话音刚落,道瘦小的身影地撞进窗来,溅起满地雨水。
少年浑身湿透,怀里紧抱着只粗陶罐子,发梢滴下的水在青石板上砸出小坑:我找...穿灰布长衫的人!
顾承砚快步上前,伸手接住少年怀里的陶罐。
罐子还带着体温,外壁沾着碎草屑。
少年冻得牙齿打战,手指抠着陶罐口:我娘...我娘是恒源丝厂的,她临死前说,要是有人记得记得灯,就让我把这个...交给穿灰布长衫的人。
陶罐打开的刹那,几十张蚕种纸扑簌簌落出来。
顾承砚拾起一张,纸边还留着浆糊的痕迹——这是老丝厂的规矩,蚕种纸要贴在灶头,借灶火催蚕卵。
纸背用朱砂写着行小字:丝不断,人不散。
他抬头时,少年已经蜷在墙角睡着了,湿衣服在地上洇出片深色的云。
窗外暴雨如注,打在青瓦上的声音像无数只茧在破裂。
顾承砚把蚕种纸一张张摊开,看雨水顺着窗缝爬进来,在纸边洇出浅淡的痕——像极了春蚕吐丝时,在茧上留下的呼吸孔。
少东家。苏若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手里捧着叠新印的童谣册,封面上那只蚕宝宝正吐丝成桥,夜校先生们都取走本子了,小孩子们说明早要比赛谁背得熟。
顾承砚把最后一张蚕种纸压在《实业启蒙歌》抄本下。
雨水顺着纸背的丝不断,人不散漫开,将字迹晕成片模糊的暖。
他望向窗外翻涌的乌云,轻声道:明天会是个好天。
暴雨未歇,陶罐倾倒出的蚕种纸散落在案头,其中一张被风掀起半角,露出背面模糊的二字,在灯影里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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