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黄浦江雾未散。
浓雾如纱,缠绕着杨树浦码头锈迹斑斑的吊臂与堆叠的货箱。
一艘不起眼的渔船缓缓靠岸,船头写着“申记渔行”四个褪色红字。
船身轻微一震,尾部暗舱无声开启,两名戴斗笠的工人低头走出,肩上扛着一口贴满封条的木箱,箱体粗厚,裹着油布,登记簿上潦草写着:“桐油布卷,运往川崎物产仓库”。
守卫打了个哈欠,眼皮都懒得抬。
这已是近半月来第七批同类货物——日商高价收购“防火韧帛”的消息早已传遍江南乡野,民间作坊争相供货,每日都有成堆的“土法布料”经此入城。
他懒洋洋地盖下通行章,挥手放行。
木箱被搬上一辆黑色福特卡车,车轮碾过湿漉漉的煤渣路,驶向虹口方向。
而就在那箱底夹层深处,一块冰冷的金属模具正紧贴浸油麻布,随着颠簸微微发烫。
它表面刻满细密纹路,是顾家祖传压板的核心结构——真正的“防火韧帛”,必须以此模具在七十二道工序中层层压制,才能形成遇火不燃、遇水不溃的复合纤维层。
如今,它却被伪装成废料,亲手送进了敌人心脏。
同一时刻,法租界霞飞路旁的一栋红砖小楼里,苏若雪正静静翻阅三份报纸。
阳光透过百叶窗斜切进来,在她指尖投下明暗交错的影。
账房内针线机轻响,女学生们低头缝制军需包,没人注意到这位温婉如水的账房先生,此刻眼神冷得像冬夜寒星。
《申报》头版赫然登着:“国货防火布热销南洋,华侨团体抢购千匹赠抗战义勇队!”
《新闻报》转载日方通稿:“皇军已掌握支那新型纤维制造技术,江南纺织格局将迎根本性变革。”
而英文《大陆报》更耐人寻味:“据商会内部消息,东亚共荣联合会或将主导江南纺织行业标准制定。”
她指尖停在最后一句,轻轻划过“主导”二字,唇角浮起一丝极淡的冷笑。
“他们开始怕了。”她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像一根细针扎破了空气的平静,“怕我们真有量产能力,怕这‘土法奇迹’变成燎原之火。”
话音落下,门帘被人掀开。
顾承砚走了进来。
他换了一身笔挺的深灰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手里拿着一份瑞士银行汇款凭证复印件,袖口擦得锃亮,俨然是位讲信用、重契约的现代商人。
“怕,是因为不确定。”他站在窗边,目光掠过街对面英资怡和洋行的霓虹招牌,“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确定’一个假答案。”
苏若雪抬眼看他。
这个男人总能在绝境中反手布局,把敌人最得意的武器,变成刺向他们自己的刀。
“你真要去怡和?”她问,“他们可是英美势力,未必肯蹚这浑水。”
“正因为他们是外人,才最在乎规则。”顾承砚将文件轻轻放在桌上,语气平静,“日方一边签《民用物资协定》,一边偷偷检测仿制,表面上说是商业行为,实则图谋军事用途。只要我把证据摆在台面,他们就不能装看不见。”
他说完,整了整袖扣,转身欲走。
“万一……他们和日本人串通呢?”苏若雪忍不住追问。
顾承砚脚步微顿,侧脸映着晨光,轮廓坚毅如刻。
“那就让全世界看看,什么叫‘合法交易’背后的肮脏嘴脸。”他淡淡道,“我不需要他们主持公道,我只需要——一份检测报告。”
半小时后,怡和洋行采购部。
经理威廉·霍奇森接过那份《民用物资协定》副本,眉头微皱。
他是老上海通,见过太多华商为争订单互相倾轧,也见识过日方如何用“共荣”之名行掠夺之实。
眼前这位顾先生举止得体,言辞严谨,甚至带来了瑞士银行的履约担保函,看起来不像骗子。
“你说日方高价收购你们的布料?”霍奇森翻看着文件,“可据我所知,他们声称已破解技术,何必再买?”
“正因为破解不了,才要继续买。”顾承砚坐在皮椅上,姿态从容,“他们拿到的是‘形似神非’的劣质品——外表一样,内里全改。我要证明这一点,所以愿提供十匹真正工艺制成的‘防火韧帛’,请贵行委托工部局实验室做第三方化验。”
霍奇森眯起眼:“你不怕结果对你不利?”
“若结果不利,我当场收回产品,赔偿违约金。”顾承砚直视对方,“但若您拒绝查验,那就等于默认日方说法成立——英国商界,也开始相信‘中国无法自主创新’?”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刺中了霍奇森的底线。
怡和是贸易巨头,靠的就是中立与信誉。
如果被外界认为偏袒日商,失去的不只是华商信任,还有整个远东市场的立足根基。
他沉默片刻,终于点头:“可以安排检测。但过程必须合规,不得干预。”
“当然。”顾承砚起身,微微颔首,“真相从不怕检验。”
走出洋行大楼时,风骤然转冷。
顾承砚站在台阶上,望着外滩方向,眼神深远。
他知道,这场博弈已不止于商战,而是话语权之争。
谁掌握“真实”的定义权,谁就掌控未来十年江南工业的命脉。
而他送出的那套模具,此刻正躺在川崎实验室的案台上,即将开启一场精心设计的认知陷阱。
三天后,检测报告将流出。
但此刻,所有人都还在等待。
三天后,晨雾尚未散尽,《申报》发行站外已挤满了争抢头版的报童与商贾。
一张加印的号外被高高举起,油墨未干,字字如刀:
“工部局化验实录:所谓‘皇军破解支那防火布’纯属谎言!送检样品纤维含天然蛋白胶合层,结构复杂,非短期可仿制!”
消息像一颗深水炸弹,在上海滩炸出层层涟漪。
苏若雪站在霞飞路红砖小楼的阁窗前,手中握着一份刚从印刷厂取回的原始报告复印件。
她没急着拆封,只是轻轻摩挲着纸页边缘,仿佛在确认一场精心编织的梦是否终于落地成真。
阳光穿过梧桐叶隙,在她素净的旗袍上投下斑驳光影,而她眼中却燃着一簇冷火。
“成了。”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拂过账本翻页。
她转身,将报告交予几名伪装成女校学生的联络员。
她们身着蓝布旗袍,肩挎藤编书包,看似寻常上学少女,实则皆是地下商会最可靠的信使。
每人分得三份抄录文本,夹在课本与作业簿间,悄无声息地送往今晚纱业公所的茶会席位。
“记住,”苏若雪叮嘱,“不主动递,只‘遗落’。让那些厂主自己捡起来读。”
夜幕降临,纱业公所灯火通明。
黄铜吊灯下,二十多位民族织造厂东围坐一堂,茶香袅袅,话题却愈发凝重。
“诸位请看!”南通大生纱厂的陈老板猛地拍案而起,手中正捏着那份“意外拾得”的检测报告,“日本人说我们造不出?他们自己都测不明白!这技术明明就在顾家手里!”
满座哗然。
有人冷笑:“川崎前脚宣布掌握核心技术,后脚就偷偷高价收原料——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更有人咬牙切齿:“咱们辛辛苦苦改良工艺,反被污为‘劣等国货’,如今真相大白,难道还要忍气吞声?”
议论声如潮水般涌动,焦虑、愤怒、不甘交织在一起。
而坐在角落的顾承砚,始终沉默饮茶,神色淡然,仿佛这一切与他无关。
可他心中早已算准了每一波情绪的流向。
恐慌催生需求——当民族企业意识到技术并未外泄,反而被敌方觊觎,那份对“自主产能”的渴望便会急剧升温;而需求一旦形成,资本便再也按捺不住。
果然,青鸟于子夜归来,一身黑衣裹着寒露,脚步沉稳却不掩兴奋。
“川崎实验室……乱了。”他在密室低声汇报,摘下湿透的斗笠,“他们正在全力拆解那套模具,但缺关键参数,压制温度和湿度始终匹配不上。试产七次,全部开裂。”
顾承砚唇角微扬,眼中掠过一丝讥诮。
“还有,”青鸟压低声音,“磷粉反应暴露了。每逢阴雨,车间墙角泛起白烟,工人传言‘布中有冤魂不肯安息’,已有三人请辞,士气低迷。”
顾承砚缓缓起身,踱至窗边。
窗外风雨欲来,电车轨道反射着零星路灯,宛如血脉在城市肌理中跳动。
他忽然问:“上次送去川崎的劣质甲片,用的是哪种棉?”
“南通粗支纱。”
“那就让南通纱行涨三成价。”他语气平静,却如落锤定音。
青鸟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这是要借敌之手,推己之势。
日商急于量产,必疯狂采购替代材料;而一旦市场预期形成,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他们越急,就越替顾承砚抬轿。
次日清晨,一名操着京片子、戴着金丝眼镜的“买办”出现在虹口多家日资原料行门口。
他自称来自天津裕丰洋行,手持空白订单簿,言谈间不经意透露:“顾家背后有英美技术支持,瑞士银行都开了信用证, ckopo要建新厂,产能翻倍不止。”
“ ckopo”是俄语“即将”的意思,掮客听不懂,却记住了那股扑面而来的神秘感。
谣言如野火燎原。日商惊觉:再不囤料,恐怕连原料都要被人截胡!
与此同时,苏若雪悄然联络数名曾遭川崎克扣工钱、强令加班的女工。
她们手持油印传单,趁夜潜至工厂外围,悄悄张贴于巷口电线杆、厕所墙壁:
“你们做的不是衣服,是烧死同胞的火把。”
“每匹布,都是沾血的利润。”
起初寥寥几张,随后越贴越多。
有工人偷偷拍照寄给报社,英文《字林西报》竟以“劳工良知觉醒”为题刊发短评。
舆论骤起,租界工部局迫于压力,宣布对川崎新项目启动合规审查。
暂停令下达当日,南通纱价应声暴涨三成,连带苎麻、蚕丝废料等替代品全线飙升。
日方采购成本一夜翻倍,预算告急。
外滩钟楼下,暮色四合。
顾承砚立于海关大楼前的石阶之上,风卷起他的西装下摆,猎猎作响。
他望着对岸虹口码头方向,那块曾不可一世的“川崎物产”霓虹招牌,此刻竟在狂风中微微摇晃,似有熄灭之兆。
他嘴角轻扬,低声自语:
“我不卖货……我卖预期。你越想抢,就越得替我抬价。”
远处,百乐门舞厅的彩灯刚刚亮起,爵士乐隐约飘来。
而在二楼最深处的一间包厢里,马文昭已喝得面红耳赤,手中雪茄指着舞池中央旋转的身影,怒吼道:
“什么实业救国?老子一台账本就能压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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