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日那天,清晨的阳光透过薄纱窗帘,并未给刘红梅带来多少暖意。她站在镜前,审视着身上那件从商场四楼一家中档礼服专柜匆匆选来的酒红色旗袍。料子勉强称得上顺滑,剪裁也算合身,却像隔着一层什么,始终无法贴合她此刻的心境。
曾几何时,她不止一次地憧憬过这一刻。她想象着自己会提前数月,去省城那家声名在外的老字号,由老师傅亲自量体,在琳琅满目的绸缎中细细挑选最合心意的花色。她甚至幻想过更圆满的场景——拉着未来的儿媳和亲家母一同前去,三个女人热热闹闹地品评料子与款式,等到付账时,她便能以一种不动声色的雍容,将三件的账单一并结清,换来几声真心的推辞与道谢。那该是何等的和乐美满。
等到婚礼正日,她自然要成为一个优雅从容、光彩照人的婆婆,让所有人都看看她这么多年来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如今娶得佳妇,人生圆满,风光体面。
可如今,所有这些精心编织的想象,都败给了冰冷的现实。一个她从头到尾都无法认可的儿媳,一场连亲家面孔都见不到、也不想见的婚礼,像一盆冷水,不仅浇熄了她所有的热情,更让她那些曾经的美好设想,显得如此可笑和一厢情愿。
她想起收到婚礼请柬时,苏虎那句皱着眉头的“红梅,咱林州没有别的好姑娘了?”。这话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滋啦”一声烫在她心尖上,让她这些日子以来,脊梁骨始终挺不起那股劲。
说什么的都有:
“庄颜?哎呦,什么时候的事?怎么这么突然呢?……这到底是明宇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呀?”
“明宇这孩子眼光是真不错!这可是咱们院现在风头最劲的年轻人。娶这么个能干媳妇回家,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红梅呀,你以后可就省心喽,等着享清福吧!”
“小庄这姑娘是真漂亮,瞧那双大眼睛,年轻人都说是咱们院的院花呢。就是身子骨有点太瘦了些,也不知道好不好生,结完婚可得好好补补,给养的胖乎些……”
“啧啧,小庄嫁到你们家,可真是土鸡变凤凰了。刚来医院时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这人哪,不知道是命里该着,还是真有那份能耐。您瞧,这一嫁进刘家,真叫……一步就到位了。得羡慕坏多少小护士……”
她脸上始终挂着得体而低调的笑意,不知有没有人看出她眼角与嘴角的僵硬。每一天都像在上刑。别人嘴里说出来的是一套,藏在底下的必然还有另一套。明面上自然都是好听话,可有些不会说话的,话里话外竟透出“你们家倒挺会借东风”的意思——夸得人心里发堵,反倒显得他们宋家功利。
那些听不见的闲话,虽未宣之于口,却仿佛无处不在,在她头顶盘旋回响。她强迫自己不去琢磨,可那声音总萦绕不去,搅得她太阳穴阵阵抽痛。
四月十七日!
凭什么?她将他带到世间的这一天,竟成了他离她而去的日子!这个日子特殊的双重含义,让她既失落又愤懑。这种情绪让她一再拖延,除了给自己置办了一身勉强应付场面的行头,其他事宜,一概无心操办。
十六号晚上,她比平日多吞了几片安眠药。右眼皮一直在跳,像个不祥的预兆。她心里清楚,若不用药物强行压制,今夜注定是个不眠之夜。而一旦彻夜无眠,明天在婚礼上她就撑不住那副精神体面的皮囊——脸颊会不受控制地垮下来,眼底会写满藏不住的憔悴。
从内心深处讲,她早已不在乎自己看起来如何了。精神与否,漂亮与否,这些曾经在意的东西,如今都已变得无关紧要。她甚至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念头:倘若不必面对医院里那些同事,不必在乎那些探寻的目光,她大可以垂着脸、垮着肩,以最真实、最疲惫的状态,去应付完这场不得不参加的仪式。
毕竟,有的父母,连来也不必来呢!
但她却不能。
她是一个成年人,一个在单位、在社交圈里有头有脸、需要维持体面的成年人。那所谓的“体面”,此刻成了一件沉重而扎人的戏服,明知道不合身,却必须严丝合缝地穿好,还要在众人面前演出一场由衷祝福的戏码。
。。。。。
她想着这些,心口堵得发慌。
随着晨曦愈明,西装革履的儿子出现在客厅,有些无措地站在铺满大红喜字的沙发前。刘红梅看着他,眼眶瞬间就湿了。她死死咬住下唇,竭尽全力才没有失态:窗外透进的晨光勾勒出他流畅的肩线,这个高大帅气的青年,忽然间与她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衬衫、蓝裤子,戴着红领巾和“二道杠”,扑进她怀里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小男孩身影重叠起来。时光仿佛被谁恶意偷走,他怎么就一步跳到了要成家立业的年纪?
她看着儿子手捧花束,指尖因紧张而微微发白,脸上混杂着青涩与期待的神情,嘴角的肌肉微微的抽动着,隐藏不住对即将到来的事情的忐忑与紧张,他的慌张像一根细针,一下子就刺破了她用冷漠筑起的心防,裂开了一道柔软的缝隙。一股强烈的、带着酸楚的悔意猛地涌上喉咙——她后悔了,后悔自己这几个月的冷淡、挑剔和袖手旁观,后悔没有像别人家母亲那样,喜气洋洋地为他张罗新房、挑选礼服,后悔甚至没有为他准备一顿像样的早餐,让他空着肚子去接他的新娘。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满怀怨气的旁观者,而非母亲。这个认知让她心惊,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在不知不觉中,真的成了一个刻薄而恶毒的母亲。
她紧紧的盯着眼前不停踱步、整理衣角,叮嘱摄像、和朋友交待娶亲流程的儿子,真想冲过去,抱住他的肩,像小时候学校有活动他临出门前自己叮嘱的那样:“没事!儿子!不紧张!明宇一定能做好!”,但她没有,她怕她一搂住那个再也搂不住的身躯就哭出来,反而给了他更大的压力。
过了会儿,儿子出门了,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又过了会儿,院里的鞭炮响起来了,丈夫冲到了厨房的窗户边探头看着,楼道里,电梯口的动静越来越大,她的心也咚咚直跳,按也按捺不住。
又过了会儿,接亲的队伍热热闹闹地涌进了家门,嬉笑声、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她被动地置身于这片喧嚣的中心,却感到格格不入的孤寂。她看着儿子在一众发小、朋友的簇拥下,完成那些刁难人的“考验”。他额上沁出细汗,笑容却是由衷的明亮。这些本该由她笑着见证、甚至参与其中的热闹环节,她却因为自己的心结,像个木头人一样僵在一旁。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儿子人生中这个至关重要的早晨,这个本应充满母子温情与家庭欢笑的片段,已经被她永远地错过了,再也无法弥补。
当儿子终于将那个凤冠霞帔的女孩稳稳地背进门,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女孩站定,珠帘微晃,露出一张清丽绝尘的脸——肌肤白皙,鹿眼清澈,既没有富家女孩那种娇生惯养的骄矜,也没有贫寒子弟那种谨小慎微的瑟缩,反而带着一种书卷气的精致与易碎感。在那身隆重嫁衣的映衬下,美得不染尘埃,又因羞涩而双颊绯红,我见犹怜。
仪式进行到敬茶改口。庄颜双手捧着茶杯,微微屈身,用那把清凌凌的嗓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低低喊出“妈,您喝茶”时,刘红梅的心还是被结结实实的揪了一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指尖与女孩微凉的指尖一触即分。就在那一刻,女孩抬起眼,与她有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对视。那眼神里有属于新嫁娘的忐忑,有一丝努力想要表达亲近的笨拙,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即将开启新人生的幸福微光。
这眼神让刘红梅五味杂陈。
她几乎是机械地,从身旁始终沉稳含笑的丈夫宋黎民手中,接过了那个厚厚的、早已备好的红包,递了过去。
女孩轻声说:“谢谢妈。”
望着那纤细恭敬的身影和儿子因行礼而紧绷却难掩幸福的侧脸,刘红梅心中百感交集。所有的不甘、怨愤、痛苦,都与那无法割舍的柔软母性、以及一种大势已去的无奈祝福死死缠绕在一起,像一团乱麻,堵在她的心口,越收越紧。女孩那混合着卑微与幸福的眼神,像一面镜子,照见了她自己此刻的不堪。她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将更多滚烫的泪水,沉默地、艰难地咽回肚里。
她就怀着这般破碎的心境,在这满是喜庆红色的家里,听着耳畔阵阵的喧哗,感觉自己像一艘被欢乐浪潮推着走的孤舟,漂向一个她全然不愿前往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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