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接下来的一个月里，莫沉便逐一翻看卷宗。
初步梳理下来，有几处细微之处引起他的注意：祭典所用的赤血蛟肉，是由外门御兽堂提供，但验收和初步处理环节，有一名负责的执事，在祭典后不久便申请调离了原岗位，去了一个相对清闲的职位。而这名执事，早年曾受过丹霞峰柳长老一脉的些许恩惠。此外，柳承光在秘境开启前三个月，以其祖父名义申领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凝神静气”类药材，远超其正常炼丹所需，理由是“炼制高阶丹药，以备秘境之需”。
这些线索都极为间接，无法作为直接证据，但却像散落的珍珠，隐隐指向某个方向。莫沉将关键信息默默记下，未动任何玉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的公务巡查，随后便告辞离去。
数日后，流云坊市，“百符阁”内。
莫沉指尖拂过一枚“敛息符”，似在仔细感知其中灵力流转，实则神识如水银泻地，早已笼罩周遭。他今日来此，并非全然偶然。根据烛影前日探得的模糊信息，柳承光近期常于此时段来此采购制符材料。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两股熟悉的筑基气息便出现在街口，正是柳承光与周辰。柳承光锦衣玉带，手持一柄玉骨扇，步履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慵懒与倨傲。周辰依旧如影随形，气息沉稳内敛，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前方，却在掠过百符阁时，与莫沉镜中的目光有了一瞬的交汇。
时机已到。莫沉放下符箓，状似无意地转身步出店铺，恰好与正要经过的柳承光一行人迎面相对。
“咦？前方可是柳承光，柳师兄？”莫沉率先开口，脸上泛起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他乡遇故知”般的惊喜，拱手一礼。
柳承光脚步一顿，玉骨扇“唰”地合拢，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诧异与审视，随即脸上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拱手还礼：“我道是谁，原来是莫沉……莫师弟。真是巧遇。恭喜师兄不仅筑基功成，更荣膺巡天御史要职，日后还需师弟你多多关照才是。”
柳承光他的话语十分客气，但“师兄”二字吐得略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仿佛在掂量莫沉的分量。
“柳师兄谬赞了，侥幸而已，比不得师兄与周师兄在秘境之中便已奠定道基，根基之扎实，令为兄羡慕不已。”
莫沉笑容温和，语气诚恳，不仅捧了柳承光，还特意将沉默的周辰也带入话题，目光坦然地向周辰点头致意。这一下，既显得自己谦逊，又将话题引向了敏感的“秘境筑基”。
周辰面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但眼神深处那一刹那的凝滞，未能逃过莫沉敏锐的神识。
柳承光干笑两声，玉骨扇轻拍掌心，避重就轻：“师弟过谦了，机缘各不同，大道殊途同归嘛。你这是……在巡查坊市？”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莫沉的职务，意图掌握对话主动权。
“正是，职责所在，不敢懈怠。”莫沉顺势接话，仿佛随口闲聊，目光却似有深意地扫过柳承光腰间的储物袋，“说起来，前几日翻阅旧卷，见柳师兄在秘境开启前，曾以‘炼制秘丹，以备万全’为由，申领了一批清心三叶花和冰心玉髓，皆是稳定心神的上品灵材。如今见师弟神完气足，想必那秘丹功效非凡，助益极大吧？”
莫沉精准地报出两种珍贵药材，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讨论丹方，实则暗藏机锋——你当初申领大量镇静类药材，所谓何故？是否是用于掩盖飨子之祭上导致众人气血波动，但额外心神并未感到任何不适的异常有关？
柳承光瞳孔微缩，脸上笑容不变，但合拢的玉骨扇在指间不自觉地转动了一下：“劳师弟挂心，不过是些寻常准备，家祖关爱，多赐下些资源罢了。倒是师弟你……”他话锋一转，反将一军，语气带着些许玩味，“听闻师弟失踪四年在黑风山独战邪修，破阵救人，此番经历在录入万筹殿之后，可是被宗门里的大小坊市都传为一段传奇呢！想必所得机缘，远非几株药材可比吧？”他意在暗示莫沉的筑基或许另有隐情，试图转移焦点。
莫沉仿佛未听出其弦外之音，淡然一笑：“机缘巧合，险死还生，不提也罢。”
莫沉轻轻带过，随即目光陡然变得略显锐利，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压低了些声音道：“对了，柳师兄，我近日核查祭典事宜，发现当日供给的‘赤血蛟肉’，其验收记录似乎有些模糊之处，负责此事的执事事后也调离了岗位。师弟当日亦在席间，可曾察觉那蛟肉有何……异常之处？我总觉得，此事关乎众多同门筑基成败，不可不察。”
莫沉单刀直入，将“赤血蛟肉”与“筑基成败”直接关联，同时，目光紧紧锁定柳承光，就是为了看二人的神情有无变化。
此言一出，气氛瞬间微妙。
柳承光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周辰更是下意识地向前踏出半步，气息微凛。柳承光迅速用玉骨扇挡开周辰，强笑道：“莫师弟说笑了，祭典过去已久，谁还记得一块肉的滋味？不过是寻常灵食罢了。师兄身为巡天御史，明察秋毫，定能水落石出。我等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先行一步！”
说罢，不待莫沉回应，柳承光便近乎失礼地拱手，带着周辰等人匆匆离去，步伐比来时凌乱了几分。
莫沉站在原地，望着他们有些仓促的背影，脸上的温和笑意渐渐收敛，化为一片沉静。
柳承光最后那近乎掩饰的慌乱，周辰那下意识的护卫动作，以及提及“赤血蛟肉”时两人气息的瞬间紊乱，都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心中漾开圈圈涟漪。
“反应如此激烈，看来是触及要害了……”莫沉心中冷笑，转身融入人群。
这场短暂的偶遇，看似平淡，实则暗流汹涌，虽未得到实质信息，却让莫沉更加确信，柳承光主仆二人，心中有鬼。而他的调查，显然已经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风，似乎开始动了。
是夜，栖霞居洞府静室，仅有一盏青灯如豆。
莫沉刚调息完毕，烛影所化的冷峻男子便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蛇尾盘踞，竖瞳在昏暗中闪烁着幽光。
“命主，坊市一幕，我看到了。柳承光主仆，心绪波动甚大。”烛影的声音低沉而平静。
莫沉颔首：“嗯，试探之下，破绽已露。你那边情况如何？”
烛影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无形的弧度，带着一丝算计得逞的意味：“我并未直接跟踪柳承光，此人警惕性太高。我换了个法子，我不计法力消耗，暂时化形成一名寻常的采药散修，混入了他们常去的醉仙楼后巷，与那里负责处理厨余、消息却最是灵通的一个老杂役攀上了交情。”
烛影特意强调了“攀上了交情”几个字，意味悠长。
“哦？有何收获？”莫沉深知烛影手段，知其必有下文。
“几壶劣酒，些许灵石，那老杂役便打开了话匣子。”烛影缓缓道，“他提到，约在飨子之祭前二十日左右，周辰曾独自一人，在醉仙楼最僻静的‘听雨轩’包间，待了足足一个时辰。而与他密会之人，虽未看清全貌，但老杂役凭借其常年混迹的眼力，从那人腰间悬挂的、带有御兽堂独特标记的玉佩上，认出了其身份——正是后来调离的那位王姓执事。”
莫沉眼中精光一闪：“时间、地点、人物，都对上了！可知他们谈了些什么？”
烛影摇头：“包间隔音禁制不弱，具体内容不得而知。但老杂役记得一个细节：周辰离开时，面色平静，但袖口处沾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幽檀粉’的香气。此物罕见，有极轻微的致幻、扰乱灵力之效，常被用于一些……见不得光的交易中，作为试探或控制手段。”
“幽檀粉……”莫沉沉吟，这与赤血蛟肉可能被做手脚的方式隐隐吻合。“还有吗？”
“关于卫轩，”烛影继续汇报，语气带着一丝掌控全局的从容，“我随后又化形成一名收购药材的商人，主动接触了他。他确实在为‘龙血锻骨丹’的主药‘龙血草’焦头烂额。我假意称有门路，但需知用途以评估风险，他虽谨慎，但在急切之下，还是透露出，并非他自己急需，而是受一位在秘境中身受诡异暗伤、灵力至今紊乱不堪的同门所托。那位同门，似乎与柳承光那边的人，有过交恶。”
烛影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向莫沉：“命主，卫轩这条线，看似与下药无关，但深挖下去，或许能找到那位受害者，甚至是连接柳承光与祭典事件的活证。而且，我怀疑，柳承光那边，或许也有人在盯着卫轩，想掐断这条线，除掉卫轩和他的好友。”
莫沉深吸一口气，烛影带回的情报，远比预期更有价值。它不仅提供了周辰与王执事密会、幽檀粉等两件更具体的线索，，还开辟了通过卫轩寻找受害者的调查方向。
烛影的心思缜密和手段老辣，显露无疑。
“做得很好。”莫沉赞道，“如此一来，我们的目标也就更清晰了。一是想办法找到那位王执事，他是关键证人；二是通过卫轩，找到那位受暗伤的同门；三是……要小心柳承光那边可能采取的灭口或阻挠行动。”
静室中，灯火摇曳，将一人一兽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棋局已经布下，更凶险的博弈，即将开始。
仙路险阻，不仅在于妖魔邪祟，更在于人心叵测。在半限秘境中，诸如白为霜那边冰灵根的资质都无法筑基之谜，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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