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龙初淬少年锋,曾踏金阶十二重。
忽堕星芒惊虎窟,落难中城侍仙踪。
尘寰五十挥梭逝,东区八旬藏剑冲。
裂甲长辞人间路,肝胆长悬日月封。
——《悼白亭子》
……
天岚历八百二十年,四月十四日。
天岚保卫战的第五天。
铁甲军百年不遇的,退兵了。
退得突然,潮水似的一下子落尽了,撇下一地的狼藉。
破损的剑网已然随风飘散,天光照着焦黑的土地、坍塌的墙,还有些没来得及收拾的尸首。
空气里铁锈混着焦糊的血腥气,浓得化不开,吸一口,呛得肺管子发涩。
全国上下都知道,剑神大人的功劳最大,外城周旋,一己之力撑起了之前剑网的防御至责。擎天一剑,光耀百里,大破铁甲军无数。
残存的人们从废墟里、地洞里慢慢爬出来,脸上不见欢喜,只有劫后余生的麻木和失去太多的空洞。
乱终究还是乱,难民无数,尤其南区,靠着泰坦之墙的村庄尽毁。死伤无数,尸体引来的苍蝇压低了树梢。
百姓的哭声,低低的,压抑着,散在风里头,像虫鸣,断断续续。
中城人满为患……
上官水流的宅子,门关得严严的。
外头的闹哄哄同死沉沉,似乎都被那高墙和墨绿的树影隔开了。
院子里静得很,只有世界树宽大的叶子偶尔碰在一处,沙沙地响,漏下些清冷的光点。
这静,却沉甸甸的,压得人心口发闷。
白亭子,逝世了。
东区那一场厮杀,老头子像是把憋了一辈子的力气、剑意、连带着那把老骨头里的血性,全都泼了出去。
老当益壮,一把藏剑乌木杖,一套沉寂多年的剑术,竟真叫他杀穿了十里地,救下无数黎民百姓。
回来的时候,旧袍子染得看不出本色,白发被血痂糊在一块,精神头却异样地旺,眼里放光,嘴里喃喃着“痛快”。
可到底是八十有二的人了。
那点伤,放在年轻人身上不过皮肉事,落在他这枯朽的身子上,就成了催命的符。
当夜便起了高热,浑身滚烫,神志倒还清明,只是不住声地咳,咳得那瘦削的胸膛像是要裂开。
上官水流蜷在轮椅里,守在一边。
墨绿的长发垂下来,遮了眉眼,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苍白的下巴。
糖果跪在榻前,拿温水拧了帕子,一遍遍给白亭子擦额头和那双枯柴似的手。那手,昨天还紧紧攥着乌木杖,杀敌如割草。
“主公……”白亭子喘着,嗓子哑得厉害,“那……会飞的……铁疙瘩……”
“灭了。”上官水流的声音从头发后面传出来,平平的,听不出滋味。
这个问题白老已经问了很多遍了,白老在东区战斗之时远远望见上官先生在高空之中和那猩红的怪物打斗,奈何太远无法支援。
“我一层一层扒了它的皮。”上官水流补充道:“像剥葱头一样。”
白亭子浑浊的老眼里,光亮盛了些,吃力地点点头:“好……好……”他又喘了一阵,侧耳听听外间隐约的动静,“仗……像是……消停了?”
“嗯……退了。”
“好……退了好……”老人脸上松弛的皮肉微微抖了抖,像是想挤个笑,到底没成功。
他目光转到糖果脸上,带点不易察觉的歉然,“丫头……哭什么……老头子我……这辈子……够本了……老夫死得其所!”
糖果咬着嘴唇,泪珠子断了线似的砸在老人干枯的手背上,烫得那手微微一颤。
二人同为侍奉上官之人,自小糖果便是白老带大的,对糖果来说,上官水流是主人,白老就像自己的爷爷。
“白老……”糖果泣不成声。
白亭子微微一笑,气息渐渐弱下去了。
眼神也散了。
世界树的枝叶无风自动,沙沙声更急了些,落下的光点也带了凄清的凉意。
白亭子最后的目光,越过糖果的头顶,望向轮椅里那道单薄的身影,嘴唇哆嗦了几下,极轻地吐出几个字,模糊得听不真,像是“主公……保重”,又像是别的什么。
终究,头一歪,那点强撑着的清明气神,散了。
屋里死寂。
只有糖果压抑不住的呜咽。
上官水流慢慢抬起头。
墨绿的长发向两边滑开,露出那张苍白精致的脸。
没什么表情,只一双瞳孔深处,那墨绿的流光仿佛凝住了,沉沉的,映着榻上那具迅速冷下去的苍老躯体。
他看了很久。
然后,极慢极慢地,抬起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轻轻拂过白亭子没能阖上的眼皮。
世界树所有的叶子,在同一刻,停止了摇动。一种无声的悲戚,如同有形的雾,笼住了整个院子。
享年八十二岁。
白衣子,去了。
后事办得极简,一口薄棺,埋在了世界树下。
依他生前偶尔的念叨,落叶归根,这树底下,便是他的根。
糖果收拾老人遗物,在那件洗得发白、叠得整齐的灰布袍内襟里,摸出两封信。
信纸微黄,边角毛糙,像是摩挲过无数遍。
一封上头写着“烈火云依亲启”,字迹瘦硬,略显刻板。另一封写着“南荣宗象台鉴”,笔锋倒是温润些。
糖果捧着信,走到世界树下。
上官水流依旧蜷在轮椅里,望着新垒的土坟,不知在想甚么。
“主人,”糖果哑着嗓子,把信递过去,“白老留下的。”
上官水流目光落在信纸上,墨绿的瞳孔微微一动。他没接,只淡淡道:“由你送去罢,我这边不要紧。”
糖果重重地点头,把信仔细收进怀里,贴肉放着。
那单薄的纸张,似乎还带着老人身上一点残存的体温,和淡淡的墨味、药味。
院子静悄悄的,世界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新坟无言,旧人已逝。
只有那两封不知写了什么的信,揣在少女怀中,将要带去给远方的人,诉说着一个老人尘封的心事,和一场大战后,无法随黄土掩尽的余哀。
斯人葬树下,空余百尺青。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人这一生不容易……”上官水流喃喃道,“能与你有这缘分,乃上官毕生之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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