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岚历八百二十年,四月十六日。
日头明晃晃的,照着守望古城里外一片狼藉。连日的悲怆似乎也被这暖阳晒得沉了些,只是空气里依旧凝着化不开的铁锈味和隐约的腐臭。
鹤元劫这两日,是真觉着痛快。
心里头那块压了六年的巨石,像是被那日从天而降的星辰巨剑轰然劈碎,豁亮了许多。
他知道这念头有些自私,城外多少人家破人亡,哭声还没散尽呢。
可俗话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这场战争被命名为“天岚保卫战”。国难,可是落到具体人头上,能顾全自个儿和身边人周全,就是老天爷赏脸。
他鹤元劫,如今就是个走了天大运的幸运儿。
头一桩幸运,自然是仗打赢了。
铁甲军的攻势被打退,虽说是剑神大人一力擎天,但总归是赢了。
朝廷的反应不算慢,前日就开始动作。
大队的试炼军、巡界使开赴外城边缘废墟,清理各种残骸,丈量地基,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开始响起来——是要重修泰坦之墙了。
还下了新令,从民间广募青壮,又抽调试炼军里的好手、巡界使里的老兵,混编成队,加紧操练,充入看门人。
墙塌了,人得顶上。
虽说这帮新丁战力参差不齐,但仗着人多,加上看门人尚存的一半老底子,混编在一起,据说是半月左右就能初步恢复剑网的运转。
这期间,所有的担子,就全压在一个人身上——“剑神”御国千夜。
他已多日未曾合眼,一人一剑,便是天岚临时的屏障。
想到这个,鹤元劫心里那点痛快便淡了些,又添上几分沉甸甸的敬意。
第二桩痛快,是那“星辰系统”。视野右下角那串数字【剩余星辰:颗】,是实实在在的力量,沉甸甸地缀在他感知里。
这是杀光铁甲军、踏平剑网之外世界的底气,是洗刷西区事变血仇的倚仗。一想到这个,他浑身血液都似乎热了几分。
第三桩,也是顶顶要紧的一桩,便是御国千雪。
两人的关系可算是有盼头了……
一想到她,鹤元劫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翘。
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年纪,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欺我。
下午日头偏西时,古城外来了一人一骑,风尘仆仆。
是个小姑娘,一身沾满尘土的黑衣,亚麻色的头发扎成两个略显凌乱的双马尾,脸上婴儿肥犹在,却盖不住满面的疲惫与悲戚。
眼睛红肿得厉害,像是哭了很久。
是糖果。
这人大家之前试炼军演习时都有一面之缘,但不熟。
上官水流身边那个总气鼓鼓的小姑娘。
她进了城,也不多看,打听几人方才找到烈火云依和南荣宗象。两人正在院中擦拭兵刃,看到糖果这般模样,都是一愣。
“糖果姑娘……你这是……”南荣宗象推了推眼镜,站起身。
糖果看到他们,嘴唇哆嗦了一下,未语泪先流。
她从怀里掏出两封素白的信笺,双手递过去,声音哽咽得不成调:“烈火小姐……南荣世子……白老……白老他……去世了……”
“什么?!”烈火云依手中的长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猛地抢过信,手指颤抖着,竟一时撕不开那封口。
南荣宗象脸色瞬间白了,接过另一封信,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怎么回事?”
糖果把战场上、还有后来白老病逝的详情讲述给二人
“老师他……走的时候,痛苦吗?”南荣的声音低沉沙哑。
糖果抹着眼泪,摇头:“白老走得很安详……”
虽然只在演习期间受白亭子老先生点拨过短短几日,但那位银发一丝不苟、面容清癯严肃、却有着一颗慈悲坚韧心的老人,于他们二人,却有半师之谊。
他的指点,让他们在剑意修行上少走了许多弯路。
两人私下里还常说,等哪日得了空闲,定要备上厚礼,再去好好聆听教诲。
可每逢假期,不是家族事务缠身,便是私事繁忙,终究只能去一封书信问候。
总想着来日方长……
岂料,一朝永诀。
正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这悲痛来得猝不及防,砸得两人心口生疼。
烈火云依终于撕开了信,只看了几行,眼圈便红了,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微微抖动。
「吾徒烈火云依如晤:
见字如面。
近来可好?剑意修行,切勿急躁。汝性如烈火,易灼己身,当以南荣之静气为鉴,刚柔并济,方是正道。
老夫近日习剑书,偶有所得,惜乎天年有限,未能亲授,甚憾。箱笼旧书中,有一牛皮手札,乃老夫早年心得,已托付主公送至汝之府上,或可一观。
与宗象那孩子,当多切磋,彼之冰霜,正可磨汝之锋锐。
少年人情谊,最是珍贵,莫负韶光。
老朽躯壳已朽,譬如油尽之灯,熄灭了便熄灭了,不必挂怀。
剑道无涯,汝等……珍重。
白亭子绝笔」
她能想象出白老写下这些字时,那清癯面上必然带着的、一如既往的平静与洞察。
那叮嘱……她眼前模糊一片,信纸上的墨迹氤氲开来。
南荣宗象默默展开信纸,一字一句看着,手指捏得信纸边缘发皱,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
「南荣宗象徒览:
汝心性沉静,思虑深远,此乃长处,然过犹不及,易趋于孤冷。
剑道非独行之路,当有良友砥砺前行。云依性子虽爆,却赤诚如火,可照汝之幽微。
‘霜’之变,在于‘凝’与‘释’之平衡,书架第三层左数第七册,《北冥杂记》,可参详。
老夫时日无多,唯愿汝与云依,能相互扶持,走得更远。
莫学老夫,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珍重。
白亭子绝笔」
南荣宗象默默看着,眼镜片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老人看得太透,连他心底那点不愿承认的孤高傲气,都点得明明白白。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懊悔涌上心头。
他性子内敛,悲痛都压在心里,只是那挺直的背脊,微微佝偻了下去。
两人沉默了片刻。烈火忽然一拳砸在旁边的石桌上,砸得桌面裂开细纹:“走!我们去看看老师!”
南荣宗象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去找鲁德龙告假。大将军正抱着酒坛子发呆,听罢,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声音沙哑:“去吧……去吧……”
找来一辆马车,糖果也上了车。
车轱辘碾过古城的碎石路,发出单调的声响,驶向通往中城的方向。
车厢里,烈火云依再也忍不住,泪水决堤而出。
她哭得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剧烈地颤抖,眼泪大颗大颗滚落,砸在衣襟上。什么“本姑娘”,什么火爆脾气,此刻都化作了最纯粹的悲伤。
南荣宗象坐在她对面,默默递过去一方干净的手帕。
他摘下了眼镜,用指尖按着发酸的鼻梁,眼角也有水光闪烁。
他想安慰几句,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最终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烈火云依颤抖的肩头。
马车摇摇晃晃,载着满厢悲切,驶向落日余晖。
古城渐渐消失在身后扬起的尘土里。
鹤元劫站在守望古城的残破望台上,目送那辆马车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焦黑的地平线上。
他虽不认识白老,但没少听烈火南荣聊到。
他抬头望天,虽然白日看不见,但能感觉到。
“星辰”依旧在。
但是这人间聚散,生死无常,似乎离他那浩瀚的力量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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