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号会客厅位于居住环的另一侧，比苏尔特的办公室稍显宽敞，但陈设依旧贯彻着实用至上的原则。
几张包裹着深灰色耐磨面料的扶手椅围绕着一个低矮的合金茶几，角落里放置着一个小型全息投影台，此刻正处于待机状态，散发着微弱的蓝色光晕。
当苏尔特迈着沉稳却略显急促的步伐走入时，内博士——冯·内古特——正背对着门口，如同一尊凝固的黑色凋塑，站在那面巨大的复合装甲弦窗前。
窗外，是永恒的宇宙深空，亿万星辰如同冰冷的钻石碎屑，镶嵌在无边的黑色天鹅绒上。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颗悬浮在正前方的、人类文明的摇篮——地球。
只是如今，这颗曾经蔚蓝迷人的星球，表面却隐约可见几块不祥的、如同瘀伤般的暗红色区域，那是帕弥什污染留下的顽固伤疤，在星球的白云与海洋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目。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内博士缓缓转过身。
苏尔特的目光立刻被对方那极具辨识度的形象所攫取。
较深的皮肤与那头似乎随意梳理、略显凌乱的黑发，形成一种奇特的、不羁而神秘的气质。
那件看似款式普通、实则线条冷硬、剪裁极其合身的黑色长风衣，将他修长的身形完美勾勒，仿佛他本人就是一件精心打造的仪器。
双手戴着的同色手套，则为他增添了一层无形的隔膜感。
然而，最令人无法移开视线的，是那张覆盖了他下半张脸的金色面具。
面具造型精巧绝伦，泛着非金非玉的冷冽金属光泽，边缘与他的脸颊皮肤严丝合缝地贴合，仿佛天生如此。
它只露出略显苍白、线条削瘦的上半部分脸颊，以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连光线都能吞噬、能洞穿一切表象与虚空的眼眸。
此刻，那双眼睛正平静地看向苏尔特，其中没有寻常人面对世界临时政府总长时应有的敬畏或局促，只有一种近乎绝对的、如同精密扫描仪评估复杂组件般的审视与深邃。
“总长先生。” 内博士的声音透过那特殊的面具传出，带着一种独特的、混合了细微金属谐振的低沉质感，音量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房间内微弱的环境音，直接落入苏尔特耳中。
“内博士，久等了。” 苏尔特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同时做了个简洁的“请坐”手势，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特有的风格。
“请坐。格式塔的紧急通知打断了你的工作，希望没有过于干扰你的研究进程。” 他的目光同样锐利，在与内博士对视时，毫不退缩。
内博士依言在对面的扶手椅上坐下，姿态放松，却自有一种内敛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黑色的风衣下摆在他动作时几乎悄无声息。
“研究永远在进行，总长先生。相比之下，您的紧急召见，优先级显然更高。”
他的话语平铺直叙，听不出太多情绪波动，但那双深邃得令人不安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苏尔特的面庞，仿佛在实时分析着他最细微的肌肉牵动与瞳孔变化。
苏尔特不喜冗杂的客套，他习惯于单刀直入的高效沟通。
“博士……你这一次紧急召见的原因是什么？” 他直接问道，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这是一个寻求关键信息的姿态。
“更大的灾难就要来了……”
内博士的回答，言简意赅，却字字千钧，如同在平静的水面投下了一颗深水炸弹。
“什么？？！” 苏尔特几乎是瞬间从椅子上弹直了身体，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与一种被逼到极限的愤怒，“还有什么东西是比现在的局面更灾难的！？”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处理能力在那一刻几乎宕机。
九龙会战的惨烈、律者的恐怖、帕弥什无休止的骚扰、文明摇摇欲坠的现状……这一切难道还不够？还有什么能比这鬼局面更让人绝望？
“总长阁下……” 内博士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刚才抛出的不是一颗重磅炸弹，而只是一个客观的实验结论，“想必您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晓了我的真实身份，以及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根源」。”
他在说出“根源”这个词时，语气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妙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波动，如同绝对平静的湖面被一颗看不见的微小石子点出了一圈涟漪。
“我知道……冯·内古特……先生……” 苏尔特沉声回应，目光锐利地打量着眼前这位来自异世界的“盟友”。
他确实知道，尽管对方的目的成谜，但迄今为止，冯·内古特的所有行动，在客观上都在推动着人类文明在末日危机中艰难前行。
在帕弥什病毒爆发的初期，正是这个人，向当时尚且臃肿腐败的联合政府提供了完整的构造体技术蓝图以及建造“方舟”的初步方案，让人类在猝不及防的打击下，勉强稳住了阵脚，拥有了第一块坚实的立足之地。
方舟的出现，更是让人类这个濒危的文明，如同开出了一朵可以将种子抛向星海的蒲公英，保留了一线渺茫的希望。
然而，旧联合政府的腐败程度，显然超出了这位异界来客的预期。
于是，他又“恰到好处”地让自己看到了那些官僚计划将方舟改造成供他们享乐的空中宫殿和剧院的丑陋蓝图，那熊熊燃烧的怒火成为了自己发动政变、肃清蠹虫的直接导火索。
他间接帮助人类清除了趴在文明躯体上最大的吸血虫。
随后，他以“内博士”的身份，加入了对崩坏能与帕弥什病毒的尖端研究领域。
那效果显着、挽救了无数前线战士生命的95%效能恢复血清，就是出自他手。而自己，也是通过与逐火之蛾内部某位高层的秘密渠道，最终确认了这位“异界之人”的存在与部分来历。
“那么……「元宇宙」理论，已经被我们这些‘活生生的证物’证明了……而我也得知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
苏尔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陈述的语气说道，“世界之外还是世界，宇宙之外还是宇宙……暂时明白这一点，我们的谈话才能继续下去……”
苏尔特追问，目光如炬：“博士……你有什么看法？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什么？这些灾难的本质，还有它背后可能存在的意志……这已经超出了我们之前对‘崩坏’的所有认知。”
内博士沉默了片刻，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极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他的目光似乎再次穿透了苏尔特，投向了某个超越此间会议室、超越方舟、甚至可能超越这个宇宙的遥远维度。
“认知，总长先生，本身就是一种局限。” 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我们习惯于用已知的物理法则、生物学模型去理解未知。但当未知的层次远超我们理解的框架时，这种尝试就如同用渔网去捕捉暗物质，徒劳无功。”
他微微偏头，金色面具在顶棚均匀的冷光下反射出令人心悸的金属光泽。“帕弥什，崩坏……这些称谓，或许只是我们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宇宙层面的‘现象’或‘机制’所起的代号。它可能并非一种单纯的‘病毒’或‘能量’，而更接近一种……‘规则纠错程序’，或者某种我们无法想象的‘生态竞争’表现形式……”
他顿了顿，似乎想用一个更通俗的例子来说明，“最简单的例子……这个宇宙的崩坏，和另一个宇宙的崩坏，表现的形式难道就一定相同吗？或者说，所有遭遇类似灾难的文明，都用同一个名字称呼它吗？也许在一个未知的世界，所谓的崩坏能，说不定被称作「汉堡芝士能」……为什么？因为我喜欢吃汉堡……如果再来两片芝士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规则纠错？生态竞争？汉堡芝士能？” 苏尔特眉头紧紧锁在一起，这些抽象而怪异的概念让他感到本能的不安，却又隐隐触及了某种他不敢深思的可能性。
“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假设，” 内博士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起伏……
“但是，很感谢你们将「空之千界」借给我，让我能够窥视这片宇宙空间隐藏之下的秘密。”
（「空之千界」：前文明研发的第二号序列武器，能力是可以轻而易举的穿透宇宙壁垒，进入虚数空间，量子之海或者更高的维度，也可以创造出等量的世界泡……）
“一个假设？” 苏尔特的语气带着质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但已经有了足够的观测数据和理论支撑。帕弥什病毒，只不过是更高级别污染的阉割版本……崩坏也一样，这些能量所蕴含的物理法则，都是缺失的、不完全的。” 内博士继续阐述，他的话语仿佛在构建一个全新的、令人不安的宇宙图景……
“它们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是一个庞大系统的一部分，一个……‘执行单元’。其力量根源，与宇宙本身，甚至与更基础的物理常数有着深刻的联系。我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敌人’，而是一个……‘环境’……”
他再次举例，试图让苏尔特理解，“就比如说虚数之树的理论……我不确定到底是现实宇宙的壁垒在阻挡着什么，还是说有什么东西正在保护着我们……但是，上一次使用「空之千界」观测到的宇宙常数，正在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飙升……在宇宙膜上一次的高维扫描中，某些区域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凸起’……”
“所以是有‘东西’要过来了？” 苏尔特抓住了关键，心脏猛地一沉。
“我不确定。” 内博士的回答却带着科学家的严谨，或者说，是面对未知的诚实，“所以我只能告诉你，这只是一种基于数据的假设！我也不确定这‘凸起’最终会带来什么，会对目前的世界造成何种具体影响。或许是崩坏的加剧，或许是帕弥什的异变……”
“毕竟这两个体系就算在某些层面出现了交融迹象，也依旧保持着相对明确的界限……所以，我有时候也在思考……这所谓的第六次崩坏，真正的主导者，到底是律者……还是0号代行者……”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苏尔特脸上，那深邃的注视仿佛带着重量：“在那种可能存在的、更高层级的‘系统’或‘环境’看来，人类文明，或许只是需要被清理的‘异常数据’。”
这个冰冷而残酷的比喻，让苏尔特嵴背窜起一股寒意，如同瞬间置身于宇宙真空。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住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声音带着压抑的波动：
“那么，我们胜算几何？博士，你的研究，能否为我们找到一条生路？我们现在需要的是切实的武器，是可行的方法，而不是……哲学层面的讨论。” 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这是身为总长极少流露的情绪。
内博士那双隐藏在深邃眼窝中的眼眸，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如同数据流掠过般的光芒。
“武器……方法……总长先生，您认为，什么样的武器能够对抗一个可以定义规则的「宇宙常数」？”
他不等苏尔特回答，便用那平缓而清晰的语调继续阐述，如同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人类目前最强的武器，无论是核聚变、反物质，甚至是你们报告中提到的「被人类所驯化、利用的崩坏能」，其本质，依旧是在现有、已被定义的规则框架内，进行能量的释放与转化。但当对方能够直接定义‘能量’本身该如何运作，能够修改局部的物理常数时，我们最强大的爆炸，其效果可能还不如一阵微风吹过。”
“那我们该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苏尔特的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丝被逼入绝境的焦躁，他无法接受这种绝对的无力感。
“不。” 内博士轻轻摇头，金色面具随着他的动作泛出冰冷的流光，“我们需要理解的，不是如何用蛮力‘打败’它——那可能从一开始就是个伪命题——而是如何‘理解’它，如何在这个新的、可能正在降临的‘环境’中……找到‘生存’下去的方式，甚至探索与之‘共存’或‘规避’其直接影响的可能性。这需要我们彻底跳出延续了数千年的、固有的线性思维模式。”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中央处理器的海量数据中调取最合适的词句：“我的研究……正在朝这个方向努力。但这需要时间，需要远超现在的资源倾斜，更需要……关键的‘样本’和‘实时数据’。尤其是，来自那些能够与这种潜在的‘环境’或高维规则直接交互的个体的数据。”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聚焦在苏尔特身上，仿佛能穿透空间的阻隔，看到远在地球的某些特定存在。
苏尔特立刻明白了他的暗示，脑海中闪过几个名字和形象：“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带你去看看，不过那个人现在已经……「成了一个蛋」。”
他想起某个特殊的存在状态，语气有些怪异，“不过……逐火之蛾中，应该也有不少值得观察的个体……”
“他们是珍贵的观察窗口。” 内博士坦然承认，语气中难得地带上了一丝类似于科研人员看到稀有标本时的专注……
“他们与那种超越常规力量的接触方式，他们自身生命形态的适应性转变，都蕴含着突破现有认知壁垒的关键。尤其是……报告中提到的‘天启’，其存在本身，就是对现有物理规则的一种挑战和诠释。”
房间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循环空气系统发出的微弱嘶嘶声。
苏尔特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坚硬的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内心激烈地权衡着内博士这番惊世骇俗言论背后的逻辑与可能性。
这些观点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甚至带着令人绝望的悲观色彩，但不知为何，却又与九龙报告中描述的、那种令人无力的、超越常识的战斗场景隐隐吻合。
或许，人类文明真的已经到了必须彻底转换思维方式，才能在这场生存战争中找到一线生机的地步。
“我明白了，博士。” 苏尔特最终开口，语气恢复了作为决策者的沉稳与决断，“你的研究，将被列为最高优先级。你的权限和资源配给，我会亲自过问并签署命令，确保一切畅通无阻。关于你所需的‘样本’和‘数据’收集……我会尽力协调逐火之蛾以及神州方面，在确保安全与合作意愿的前提下，为你提供最大限度的支持。”
他站起身，再次走到那面巨大的弦窗前，与内博士并肩而立，两人的目光一同投向窗外那颗悬浮在黑暗中的、承载了所有人类过往与未来的星球。
那斑驳的蓝色，此刻看起来是如此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然而，就在苏尔特心中酝酿着如何调动全文明之力，迎接这场可能超越想象的“环境”变化时——
“呜——！呜——！呜——！”
刺耳、尖锐、最高级别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猛然炸响！
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演习或局部冲突的警报，这是代表方舟核心遭到直接威胁的、最高凄厉等级的入侵警报！
会客厅内原本柔和的照明瞬间被刺目的红色旋转警报灯取代，整个房间被笼罩在一片令人心悸的血色光芒之中！
格式塔 中央AI系统那平日里毫无情感的声音，此刻也带上了前所未有的急促与严峻，通过遍布每个角落的扬声器，如同丧钟般敲响：
【警告！检测到未知来源高强度入侵！！重复，检测到未知来源高强度入侵！！】
【入侵目标：方舟核心防火墙，空天防御部队战舰指挥网络！对方正在尝试夺取战舰控制权！！】
【警告！空天卫星轨道炮打击集群网络受到攻击！权限验证系统正在被强行破解！！】
【全体战斗人员就位！非战斗人员立即前往最近避难所！重复……】
冰冷的电子音如同冰水般浇透了苏尔特和内博士的全身。
两人几乎是同时转向对方，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与一丝……“果然来了”的凛然。
苏尔特的心脏猛地收缩，刚才讨论的关于“规则层面打击”、“环境变化”的抽象概念，此刻以最直接、最凶险的方式化为了现实！
“糟了！！” 两人心中同时冒出了这个念头。
苏尔特瞬间进入了战时状态，脸上所有的犹豫和迷茫一扫而空，只剩下铁血的决断。
他猛地看向内博士：“博士！”
内博士那双深邃的眼眸中，数据流般的光芒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闪烁，他透过面具发出的声音，依旧保持着惊人的冷静，但语速明显加快：“入侵模式未知，技术层级……极高！绝非帕弥什或已知崩坏单位的常规手段！总长先生，必须立刻启动格式塔的终极防御协议，物理隔离关键网络节点！否则……”
他的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明确——否则，人类在太空中最强大的武装力量，那些停泊在船坞的“星鲸”巡洋舰、那些悬于高空的轨道炮，下一秒就可能将炮口对准方舟本身！
苏尔特没有任何犹豫，一拳砸在了墙壁上那个需要最高权限才能激活的紧急通讯按钮上，对着麦克风怒吼，声音压过了刺耳的警报：
“我是苏尔特！我以总长权限命令！启动协议！立刻切断所有外部战舰及卫星武器与方舟主网的物理连接！启用备用独立指挥线路！格式塔，最高优先级，找出入侵源！”
整个方舟，在这一刻，彻底进入了最高级别的战争状态。真正的危机，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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