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南城,那间混杂着霉味与市井喧嚣的阁楼里,周铄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坐在唯一的窗下。
窗外是庸常的黄昏,邻家炊烟袅袅,孩童追逐打闹。而他的案头,却摊着两份截然不同的文字。
一份,是北疆秘密传来的,关于卫恒殉国的详细记述。字里行间,是焦土、烈火、染血的纲要,和那声石破天惊的“赤火不灭”。
另一份,是门生冒险送来的,记录着胡适之在那暖阁之中,关于“明珠暗投”、“咎由自取”的高论抄录。
油灯如豆,火苗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跳动。他没有拍案而起,没有厉声咒骂,甚至连一声叹息都无。只是那握着纸张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良久,他缓缓移开目光,取水,研墨。动作慢得近乎凝滞,仿佛每一个举动都承载着千钧重量。
墨已成,他铺开粗糙的草纸,提笔蘸墨,笔尖悬在纸面上空,凝滞片刻,终于落下——
《新编“人血馒头”》
标题落下,便如一道撕裂夜幕的闪电。
他的笔锋不再有早期的激愤,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太多血与火之后的,极致的冷与利,如三九天的冰棱,刺入骨髓。
“闻北疆事,又闻许都论,恍惚间,不知今夕何夕。”
“曾记否?旧时有愚夫愚妇,深信人血可医痨病,于是刽子手行刑,便有人托着馒头,蜂拥而去,蘸那温热的血。其时,看客如堵,颈项都伸得很长,仿佛许多鸭,被无形的手捏住了的,向上提着。”
“当时我曾痛心于此等麻木与愚昧。而今乃知,我亦是那愚夫愚妇,只见得有形之血,未见无形之血!”
“昔时愚民,求人血做药引;今日‘名士’,以人血做文章!”
笔锋陡然一转,直指那暖阁中的高论。
“一边,是卫将军以血肉之躯,守护工坊图册,那图册上描绘的,是能让黔首也掌握力量、挣脱枷锁的希望之火种!他以自己的毁灭,完成了对‘文明’最壮烈的守护!”
“另一边,是胡先生之流,端坐华堂,轻摇唇舌,将这般壮烈牺牲,扭曲为‘明珠暗投’的笑谈,将守护火种之举,污蔑为‘与粗鄙匠户同朽’!其言辞之‘理性’,姿态之‘超然’,无非是为了舔舐权贵靴底那一点残羹冷炙,更显香甜!”
“试问,谁才是这华夏,真正的脊梁? 是那葬身火海,却擎着火炬的卫恒?还是这锦衣玉食,却甘为鹰犬的‘名士’?”
“卫将军守护的,不是几间工坊,几卷图纸。他守护的,是让这天下耕者、匠户、所有被视作‘草芥’的黔首,也能挺直腰杆,掌握自己命运的——可能!他的死,比万千篇空谈‘仁义道德’、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文章,重逾千钧!”
文章最后,他的笔迹愈发沉郁顿挫,仿佛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与泪:
“血,已经流尽了。路,就在脚下。
是踩着殉道者的尸骨,向着他们用生命指引的光明,继续前行?
还是跪在刽子手的脚下,为分得一杯血羹,而摇尾乞怜?
诸君,自择。”
掷笔。
周铄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双眼。没有眼泪,只有无尽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那永不熄灭的、冰冷的火焰。
窗外,许都的夜,依旧沉沉。
而这篇注定无法广泛流传的《新编“人血馒头”》,却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虽未激起滔天巨浪,但那沉入水底时带来的无声震动,却将在某些人的心底,漾开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止的涟漪。
这是一颗无声的惊雷。
只待春潮涌动,便会炸响。
龙骧谷的初春,本该是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季节。今日,却只有肃杀与悲怆。
在百工坊旧址前清理出的空地上,万头攒动,却寂静无声。
人们自发地从北疆各地赶来,男女老幼,农夫、工匠、士兵、学子……他们臂缠白布,面色悲戚,默默地站立着,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
无数白幡在料峭的寒风中猎猎作响,连成一片哀伤的雪原。
场地中央,并非传统的棺椁,而是一具覆盖着巨大赤火旗帜的灵柩。
旗面上,那团火焰的标记仿佛仍在燃烧。灵柩旁,静静摆放着卫恒生前穿戴的胸甲,上面刀痕与裂痕宛然,还有他那把伴随多年的工兵铲,以及那份被火焰燎去一角、血迹已变成深褐色的《北疆军工发展纲要》。
陈烬一身缟素,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亲手与秦狼、孟瑶等核心成员,一同扶住了那具轻飘飘却又重若山岳的灵柩。
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繁复的仪仗,只有沉重的脚步和压抑的抽泣声在空气中回荡。
将灵柩安置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后,陈烬转身,面向下方黑压压的人群。他的脸庞消瘦,眼窝深陷,但眼神却像经过淬火的钢铁,沉静而坚定。
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力量,也仿佛在与灵柩中的战友做最后的告别。然后,他开口了,声音通过简单的传声筒,清晰地传遍整个山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悲痛和一种破土而出的力量。
“今天,我们在这里,送别我们的卫恒将军!”
开篇第一句,便让无数人红了眼眶。
“但是,”陈烬的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我们仅仅是在送别一位将军吗?!”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穿着工装、手上还带着老茧的工匠,那些面孔黝黑、指甲缝里藏着泥土的农夫,那些眼神清澈、对未来充满渴望的年轻学子。
“不!我们是在送别一位,为我们每一个人能吃饱穿暖、改良农具、兴修水利的——工匠!”
“我们是在送别一位,为我们打造出保卫家园的弓弩刀剑、教会我们知识改变命运的——老师!”
“我们更是在送别一位,与我们同吃同住、为了同一个理想奋斗到生命最后一刻的——同志!”
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击在人们的心上。人群中的啜泣声再也抑制不住,汇成了低沉的悲鸣。
陈烬的声音带着哽咽,却更加用力:
“他用自己的命,用最决绝的方式,告诉了我们一个道理:知识,不是用来装点门面的装饰!力量,源于我们自己的双手,源于我们脚踏实地的——创造!”
“他守护的那些图纸,”陈烬举起那份染血的纲要,声音颤抖却无比清晰,“比千百篇空洞的道德文章更珍贵!他流尽的最后一滴血,比任何高高在上的说教都更响亮!”
他放下纲要,目光沉痛地望向所有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陈烬,作为赤火公社的社长,在此,向所有北疆的父老乡亲,请罪!” 他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我的失误,我的犹豫,我的战略判断失当,让卫恒将军,让众多信任我们的好同志,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责任,在我!”
当他重新抬起头时,脸上已满是泪水,但眼神却燃烧着熊熊火焰:
“但是!卫恒将军用他的死,更告诉了我们一件事——我们赤火的路,走对了!”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震四野:
“因为我们要建造的,就是一个尊重每一个工匠、每一个农夫、每一个像卫恒一样,用双手和智慧创造价值的人的——新世界!是一个绝不会让英雄流血又流泪的——新世界!”
他猛地挥手指向那具灵柩,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震撼天地的呐喊:
“卫恒不死——!”
台下数万人下意识地跟着嘶吼:“精神长存——!”
“赤火不灭——!”
“信念永在——!”
悲声化作了怒吼,泪水化作了力量。整个龙骧谷都在咆哮,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冲散了悲伤,涤荡了绝望,只剩下为死者复仇、为生者开路的钢铁意志。
陈烬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那一张张由悲恸转为坚毅的面孔,看着那如林般举起的拳头。
他知道,卫恒没有白死。
他的牺牲,如同一颗火种,投向了北疆这片已然干涸了太多血泪的土地,必将燃起燎原之势,焚尽一切不公与黑暗。
葬礼,是结束,也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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