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军府的正堂,此刻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荆州军团所有高级将领、参谋及政委齐聚一堂,无人交谈,唯有火盆中木炭偶尔爆裂的噼啪声,以及窗外呜咽的江风。
赵将站在主位前,一身戎装未解,风尘仆仆,脸上带着未曾休息好的疲惫,但更深的是刻入眉骨的沉痛。他手中捧着一卷素帛,那是他亲笔写就的《请罪书》。
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落在面前冰冷的地板上,仿佛能穿透石板,看到北方那片燃烧的土地。
“诸位同袍,”他开口,声音沙哑,打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今日召集大家,非为议兵,乃是我赵将,要向全军,向北疆死难的弟兄,向社长,也向我自己,做一个交代。”
他缓缓展开素帛,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异常沉重。
“建安二十一年冬,曹操四路犯境,社长运筹帷幄,定下‘中心开花,三线联动’之奇策。命我荆州军东出击吴,以解北疆之围,破敌全局之势。”
他念着,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然,我将荆州之安危,一地之得失,置于全局战略之上。因江陵城防之虑,因百万百姓之托,畏首畏尾,逡巡不前,致使东线牵制之策落空,吕蒙军团得以全力施压,而曹贼……可尽遣虎豹骑精锐,奔袭北疆腹地……”
他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握着书信的手青筋暴起。
“最终……致使……致使北疆百工坊遭袭,军工总制、龙骧卫戍副指挥卫恒将军,为护工坊图纸、工匠学员,力战不屈,引爆火药,与敌同殉!”
“卫恒兄弟……死了!”他猛地抬起头,虎目之中血丝密布,泪水终是夺眶而出,滚落在他刚毅的脸颊上,“非死于北疆正面战阵,而是死于我荆州军……未能完成战略牵制之后果!此皆因我赵将,过于持重,贻误战机,罪责深重!”
他几乎是嘶吼着说出最后几个字,随即“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将《请罪书》双手举过头顶。
“我赵将,愧对社长信重!愧对北疆袍泽!更愧对……卫恒兄弟在天之灵!请社长及全军依律惩处,赵将绝无怨言!”
满堂皆寂,落针可闻。只有赵将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呜咽在回荡。所有将领无不动容,他们从未见过这位以沉稳如山着称的主将,流露出如此痛彻心扉的悔恨与自责。
就在这时,政委磐石大步上前。他没有去接那封请罪书,而是伸出双手,用力按在赵将因激动而颤抖的双肩上。
“老赵!”磐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起来!”
他目光扫过全场将领,沉声道:“社长在北疆的追悼会上,已经说了,战略之失,他首担其责! 他并未苛责我等半分!”
他再将目光落回赵将脸上,眼神锐利如刀:“你的谨慎,守住了江陵,护住了荆州百万百姓,这是功,无人可抹杀!但是,老赵啊,你要明白,我们进行的革命,不仅需要坚不可摧的盾,更需要能刺穿一切黑暗的矛!有时候,退守保全,恰恰会让更多的兄弟流血牺牲!卫恒将军的死,就是我们所有人,最惨痛、最深刻的教训!”
赵将的身体剧烈一震,磐石的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他被自责填满的心头。他缓缓抬起头,眼中的迷茫与痛苦,渐渐被一种新的、锐利的光芒所取代。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推开磐石的手,踉跄几步,“锵啷”一声拔出腰间佩剑!雪亮的剑锋在堂内烛火下闪烁着寒光。
他举剑指天,脸庞因极致的情绪而扭曲,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坚定,如同宣誓般怒吼:
“我赵将在此立誓!”
“从今日起,从此刻起!”
“我这面只知防守的‘盾’!”
“也要淬火锤炼,化为最锋利的‘矛’!”
“必以曹魏之血,祭奠卫恒兄弟,及所有北疆死难袍泽,在天之灵!”
“此志,天地共鉴,三军为证!若有违逆,犹如此案!”
话音未落,他反手一剑,狠狠劈在身旁的硬木案几上!
“咔嚓”一声巨响,案角应声而断!
堂下众将,目睹此情此景,无不热血上涌,齐刷刷抱拳,轰然应诺:
“愿随将军!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声浪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
赵将持剑而立,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泪已干,只剩下熊熊燃烧的战意与复仇的火焰。
荆州的“盾”,在这一刻,终于完成了向“矛”的蜕变。
建安二十二年的春天,终于在血的浇灌下,艰难地降临了。
曹操倾尽全力的“四路绞杀”,最终未能绞断赤火的脊梁。
北疆战线在经历了百工坊的惨痛和龙骧谷外围的反复拉锯后,如同被反复锻打的精铁,反而变得更加坚韧。
夏侯惇、张合在付出惨重代价后,攻势渐疲,最终被迫转入对峙。
东线的张辽、乐进始终未能突破韩澈和林枫重新稳固的赤火谷防线。
而南线的吕蒙,在得知赵将誓师东进、兵锋直指江东的威胁以及北疆曹军主力受阻的消息后,深知事不可为,带着掳掠的一些边民物资,偃旗息鼓,退回了江东。
四路烽烟,暂时平息。赤火公社控制的北疆、中原、荆州三大区域,如同三块经历了烈火焚烧却未曾熔化的玄铁,依然牢牢楔在华夏大地上。
曹操的雷霆一击,未能竟全功,反而让赤火公社在极限的压力下,完成了一次痛苦的蜕变与淬炼。
百工坊的废墟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焦黑的梁木与残破的器械堆在一旁,无声诉说着那场劫难。
但在旁边,新的、更坚固、布局更合理的工坊区已经拔地而起,炉火日夜不息,风箱的呼啸与锻打的轰鸣比以前更加响亮、更加急促。
卫恒那本染血的《发展纲要》被工匠们奉为圭臬,里面的许多构想被加速推进。
一种利用水力更加高效的鼓风装置被成功应用;基于卫恒对火药应用的初步探索,一批威力更大的爆破装置和原始火器正在紧锣密鼓地试验。
悲伤化作了力量,复仇的渴望催生了效率。卫恒的精神,如同不灭的炉火,激励着每一个匠人。
赵将的将旗依旧飘扬在江陵城头,但其下的军队气质已悄然改变。
不再仅仅是固守坚城的沉稳之师,更添了几分锐利的进攻性。
赵将亲自督导,加强了水军操练和登陆作战演练,参谋部推演的方案中,东向渡江的选项被置于最优先的位置。
他依然谨慎,但这谨慎服务于更具侵略性的战略目标。那柄“盾”,正在悄然开刃。
周铄那篇《新编“人血馒头”》虽未公开刊发,却在赤火公社内部,尤其是干部和知识分子群体中秘密流传,引发了深层次的震撼与反思。
它被作为剖析阶级立场、识别“精英主义”和“投降主义”的活教材。
而胡适之在许都的言论,则被整理成《胡适之言论批判》,其“必要代价论”、“明珠暗投论”成为所有成员唾弃的反面典型。
鲜血擦亮了眼睛,牺牲廓清了道路。赤火公社 “勇于认错、善于学习、忠于人民” 的特质,在这场风暴的洗礼后,愈发清晰地刻入了它的灵魂。
龙骧谷,百工坊旧址旁,一座新铸的青铜纪念碑巍然矗立。碑身简洁,没有过多的雕饰,只刻着“卫恒”二字,以及他毕生追求的那句——“技术为民,力量源于创造”。
一名脸上带着煤灰的年轻工匠,领着他刚收不久的小徒弟,来到碑前。两人放下工具篮,对着纪念碑,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三个躬。
年幼的徒弟抬起头,望着那陌生的名字,小声问:“师傅,这位卫将军……是很大的官吗?比管咱们的坊主还大?”
工匠直起身,抬手用粗糙的手背用力抹过眼角,那里有些湿润。他摇了摇头,看着徒弟清澈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坚定:
“不,孩子。卫将军……他不是官。”
“他是告诉我们,咱们工匠这双沾满油污、长满老茧的手,也能铸造天下,也能守护希望的人。”
徒弟似懂非懂,但他记住了师傅眼中那混合着悲伤与骄傲的复杂光芒,也记住了“工匠的手”这句话。
远处,陈烬与孟瑶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孟瑶轻声道:“他们不会忘记。”
陈烬的目光掠过纪念碑,掠过那对师徒,掠过远处忙碌的新工坊和更远方开始泛绿的田野,最终投向高远的天空。他的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欣慰的弧度。
“你看,”他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们已经开始理解了。”
“我们所有的牺牲,所有的错误,与所有的坚持……”
“最终,都融入了这由人民自己拿起工具、书写未来的、波澜壮阔的历史之中。”
春风拂过龙骧谷,带来了泥土和新叶的气息,轻轻吹动着纪念碑下那对师徒的衣角,也吹动着这片土地上,无数颗已然觉醒、并决心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心。
灰烬之下,新芽正在破土。
而历史的长河,正以一种不可阻挡的姿态,开始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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