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城的天空总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色调，像是被繁华与欲望浸透后，沥下的一层油腻。在这片灰色下，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们如同潮水，从那座声名显赫的私立学校里涌出。
而我，许念，是这潮水中最不起眼的一滴。
除了，我心中藏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我喜欢丁霄凯，很久了。
丁霄凯，这个名字在港城本身就代表着一种传奇。丁家，这个盘踞在港城顶端的家族，其触手渗透了这座城市的每一条经济命脉，是真正可以“一手遮天”的存在。而丁霄凯，作为丁家这一代最引人注目的继承人，他身上的光环与争议，从来都是同龄人中最盛的。
他和我们所有人都不同。并非指他家世的显赫，而是他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与不羁。他有一头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银色短发，据说不是染的，是某种罕见的遗传，映衬着他过于白皙的皮肤和棱角分明的脸庞，像漫画里走出来的冰霜之神。校服永远不好好穿，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外套要么搭在肩上，要么系在腰间，规矩在他身上形同虚设。
他唇角似乎永远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慵懒，漫不经心，甚至带着点玩世不恭的嘲弄。可你若敢直视他的眼睛，便会发现那里面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冷冽，像是冬日结冰的湖面，幽深，危险，让人望而生畏，胆颤心惊。
他是所有老师头疼又不敢轻易管教的对象，是男生们敬畏或嫉妒的焦点，也是女生们私下里讨论最多，却很少有人敢真正靠近的梦。
我从未想过与他会有任何交集。他是云端上的人，而我，只是地面上仰望的尘埃。我的世界简单得只有学习和照顾身体不太好的爸爸。那份喜欢，被我小心翼翼地藏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守护着一个易碎的琉璃梦。
直到那个黄昏。
那天轮到我值日，离开学校时，夕阳已经将天际染成了橘红色，教学楼也空了大半。为了抄近路回家给爸爸做饭，我拐进了学校后门一条平时很少走的小巷。
巷子幽深，两旁是斑驳的旧墙。刚走到一半，一阵激烈的打斗声混杂着闷哼和咒骂，清晰地传了过来。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悄悄贴近墙角，朝声音来源处瞥去。
看到的景象，让我瞬间僵在原地。
巷子深处，几个穿着其他学校制服、看起来流里流气的男生倒在地上，痛苦地蜷缩着呻吟。而站在他们中间的，正是丁霄凯。
他背对着我这边，指尖夹着一根燃了一半的烟，白色的烟圈懒散地向上攀升。他甚至没有看地上的人，只是随意地倚靠在斑驳的墙角，微微仰着头。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轮廓，那头银发在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他似乎在笑，侧脸的线条柔和了一瞬，但那笑容是张扬的，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狂妄和轻蔑。
“滚。”一个字，从他唇间吐出，音调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地上那几个男生如蒙大赦，连滚带爬、互相搀扶着，狼狈地逃离了小巷，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的心跳声，如同擂鼓。
我这才从震惊中回神，意识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恐惧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我慌忙转身，只想在他发现之前悄悄离开。
脚步刚迈开，身后就传来一道漫不经心，却足以让我血液冻结的声音。
“喂，偷看了那么久，不打算让我也看看你？”
他的声音带着刚打完架的些许沙哑，还有那种惯有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慵懒。
我的身体彻底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干涩得发疼。逃不掉了。我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视死如归”般的心情，慢慢地，转过了身。
丁霄凯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我身后，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清冽的雪松气息，还有……极淡的血腥气。
他微微弯腰，俯身与我平视。那双冷冽的眸子，毫无预兆地撞入了我的眼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我紧张得几乎能听见自己睫毛颤抖的声音，预想着他会如何发难。是嘲讽？是威胁？还是……
然而，什么都没有。
丁霄凯看着我，准确地说，是看着我的眼睛，有片刻明显的怔愣。他唇角那抹惯有的、带着嘲弄的弧度微微敛起，眼中的冷冽似乎被什么情绪搅动，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墙头野草的细微声响。
半晌，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的时候，他开口了，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些许：
“你的眼睛……”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合适的词汇，目光依旧牢牢锁住我的双眼，“真干净。”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会是这么一句话。干净？在这种情境下，这个词显得如此突兀而又……微妙。
他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那股迫人的压力稍稍缓解。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然后什么也没再说，转身，双手插在裤袋里，迈着依旧散漫的步子，消失在了巷子的另一端。
直到他的身影彻底不见，我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地喘息。脸颊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他刚才靠近时的气息，他凝视我的眼神，还有那句“真干净”，都在我脑海里反复回放。
那颗原本只是悄悄埋藏的种子，在那个黄昏，破土而出，疯狂滋长。
那次的巷口偶遇，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却并未改变我们之间既定的轨道。在学校里，我们依然是两条平行线。他依然是众星捧月的丁霄凯，我依然是默默无闻的许念。
只是，我开始更频繁地、在不经意间捕捉他的身影。看他打球时飞扬的银发，看他课上睡觉时安静的侧脸，看他与别人说话时那抹漫不经心的笑。每一次目光的触碰，都让我的心跳漏掉一拍。
我以为那次的交集只是他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很快就会被遗忘。
直到那个周六的下午。
我去城西的药店给爸爸买常吃的药，回来时为了省车费，选择步行穿过一个老旧的市民公园。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就在公园角落的一张长椅上，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丁霄凯。
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闭着眼睛。阳光落在他精致的脸上，却照不出丝毫暖意。他的嘴角有一处明显的淤青，颧骨上也带着擦伤，比他那天在巷子里看到的要严重些。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时的张扬与冷冽，显得有些……落寞，甚至脆弱。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几乎没有过多思考，我攥紧了手里刚买的药袋，里面除了爸爸的药，还有一瓶碘伏和一包棉签——我总是习惯备着这些，以防爸爸不小心磕碰。
我鼓起勇气，走到他面前。
他似乎察觉到有人，睁开了眼睛。那双冷冽的眸子在看到我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疏离。
“有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沙哑。
我把那瓶碘伏和棉签递过去，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你……你的伤，处理一下比较好。”
他没有接，只是看着我，目光里带着审视，像是在探究我此举的意图。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让我如坐针毡。我举着药的手开始发酸，勇气也在一点点消退，几乎想要落荒而逃。
良久，就在我准备收回手的时候，他开口了，嗓音暗哑低沉，却问出了一个让我心脏骤停的问题：
“喜欢我？”
轰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秘密被如此直白地戳破，让我无所遁形。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我垂下头，双手不安地死死绞着衣角，感觉自己像个被推上审判台的犯人。
最终，在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却用尽了我全身的力气。
他轻哼了一声，听不出情绪。然后，他用一种更加漫不经心，却又带着致命诱惑的语气问：
“做我女朋友？”
瞬间，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将我淹没。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地再次用力点头。等反应过来他问了什么，我顿时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
他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忽然勾唇笑了。这一次，笑容里少了些冷冽，多了几分真实的不羁。他伸手，一把拉过我的手腕，力道不容拒绝。
我轻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坐在他的腿上。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强烈的男性气息，将我牢牢包裹。我的身体彻底僵住，一动不敢动。
“后悔也晚了，”他凑近我的耳边，湿热的气息喷洒在我的耳廓，声音带着一丝痞气的笑意，“女朋友。”
就这样，我成了丁霄凯的女朋友。
消息传开，几乎震惊了所有人。质疑、羡慕、嫉妒、嘲讽……各种目光纷至沓来。所有人都觉得，丁家大少只是一时兴起，找了个看起来乖巧好拿捏的“乐子”，玩玩而已，很快就会腻。
但我知道，他不是。
丁霄凯对我，好得超乎想象，甚至到了……粘人的地步。
他会每天准时出现在我们班门口，等我下课一起吃饭。他会记住我随口提过想吃的零食，第二天就买来一大堆。他会在我值日的时候，大爷似的坐在我的座位上，一边玩手机一边等我，惹得全班女生偷偷尖叫。他会在晚自习后，坚持送我回家，即使我家离学校并不远，即使我再三表示不用。
他好像突然之间，在我面前卸下了那层冷硬的外壳。
我特别喜欢逗他。有时会故意在他等我时磨蹭一会儿，看他皱着眉不耐烦，却又不会真的生气的样子；有时会趁他不注意，抢走他手里的烟扔掉，然后板着脸说“抽烟不好”；有时会在他打游戏时，凑过去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每次我逗他，他总会耳垂通红，然后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用一种近乎无奈的、带着鼻音的腔调朝我撒娇：
“别闹我了，宝贝。”
那声“宝贝”，被他用低沉沙哑的嗓音叫出来，总是让我心跳失衡，面红耳赤。谁能想到，在外面那个让人胆寒的丁霄凯，私下里会有这样一面？这种反差，让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知道他打架，知道他或许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但他从未让我接触过那些阴暗面。在我面前，他只是一个有点粘人、会撒娇、会因为我一点点关心而眼神柔软的男朋友。
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我可以温暖他眼中的那片冰冷湖面。
直到丁夫人的出现，像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风雪，将我精心构筑的小小世界彻底冰封。
那是一个普通的周末，丁霄凯被家里叫回去，据说有重要的家庭聚会。我独自一人在图书馆看书，手机震动，收到一条陌生的短信：“许小姐，我是丁霄凯的母亲，方便见一面吗？地址是……”
我的心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坐在那家顶级酒店咖啡厅的包厢里，我看着对面那个优雅华贵、不怒自威的女人。她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但那双和丁霄凯极为相似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历经世事的精明与算计，以及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
她轻轻搅动着杯中的咖啡，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
“许小姐，你的父亲最近身体如何？”
一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我最脆弱的软肋。她在威胁我。用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我的爸爸。
我放在桌下的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才勉强压制住翻涌的怒气。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丁夫人，你想怎么样？”
她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
“离开丁霄凯。”她放下咖啡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你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你的存在，只会成为他的绊脚石。他还年轻，容易被一些……新鲜感迷惑。但婚姻，讲究的是门当户对。”
她的话语如同冰冷的针，一下下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看着我，眼神锐利如刀，“你应该明白，有些游戏，不是你这样的人玩得起的。为了你父亲的安宁，也为了你自己，离开他，对大家都好。”
她料定了我不敢赌。她掌握着绝对的优势，可以轻易摧毁我所珍视的一切。
而我，确实不敢赌。妈妈早逝，是爸爸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他身体不好，经不起任何风波。我只有爸爸了。
巨大的无力感和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我看着丁夫人那张精致却冷酷的脸，知道任何哀求、辩解都是徒劳。
我强忍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挺直了脊背。
“好。”我的声音干涩，“我离开。”
丁夫人满意地笑了，那笑容里，是高位者掌控一切的从容。
和丁霄凯分手那天，港城罕见地下起了暴雨。黑沉沉的天空如同倒扣的墨缸，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落下来，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之中。
我站在我们常约见的那个街心公园的亭子里，看着他在暴雨中朝我跑来。他没有打伞，银发被雨水彻底打湿，凌乱地贴在额前，校服外套也湿透了，紧紧裹在身上。
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快步跑进亭子，带着一身的水汽。
“念念，怎么选这么个天气出来？也不知道带把伞……”他习惯性地想要伸手揉我的头发，语气里带着熟悉的亲昵。
我侧身躲开了他的手。
他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我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睛很亮，即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像蕴藏着星辰。但很快，那星光因为我接下来的一句话，开始剧烈地摇晃，破碎。
“丁霄凯，我们分手吧。”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我说，我们分手。”我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自己的心，“我不喜欢你了。”
“不可能！”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我的骨头捏碎，“是不是他们找你了？是不是我妈？还是我爸？他们威胁你了，对不对？”
他的眼角迅速泛红，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落，混合着某种滚烫的液体，划过他俊美的脸颊。那眼神里，是近乎祈求的脆弱，是我从未见过的慌乱和无助。
“你告诉我，是不是？许念，你告诉我！”他几乎是低吼着，声音在暴雨声中显得格外撕心裂肺。
我的心痛得快要无法呼吸，却只能强撑着，别开视线，不敢再看他那双濒临绝望的眼睛。我怕多看一眼，我就会崩溃，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进他怀里，告诉他所有真相。
“没有谁威胁我。”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漠，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丁霄凯，你醒醒吧。从前只是好奇，和你这样的人谈恋爱是什么感觉。现在……”我顿了顿，狠下心肠，“现在腻了，不喜欢了。就这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
他攥着我手腕的力道，一点点松开，但指尖依旧冰凉，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
然后，他伸出手，抚上我的眉眼。他的指尖冰冷，带着雨水湿意，动作却轻柔得如同羽毛。
“许念，”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破碎感，“你撒谎的时候，从不敢看我的眼睛。”
这句话，像最后一把钥匙，猛地捅破了我所有伪装的防线。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积压的委屈、痛苦、绝望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
但我不能。
我想起了丁夫人那双冷酷的眼睛，想起了病床上爸爸苍白的脸。
我狠狠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血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呜咽。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甩开他的手，转身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我不敢回头。
我怕回头看到他破碎的眼神，我会心软。
我怕回头让他看到我泪流满面，彻底揭穿我那不堪一击的谎言。
冰冷的雨水疯狂地打在我身上，脸上，和温热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痛从脚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身后，似乎传来他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低吼，但很快就被更大的雨声淹没。
我的世界，在这一场港城罕见的暴雨中，分崩离析，一片荒芜。
那句“你撒谎的时候，从不敢看我的眼睛”，如同魔咒，在我耳边反复回响，久久不散。
雨幕隔绝了视线，也隔绝了我们原本可以交汇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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