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县的春天，来得格外艰难。去年那场数十年不遇的酷寒，如同一个贪婪的巨兽，不仅吞噬了无数生命，更将农耕的命脉——耕牛，几乎摧毁殆尽。冰雪消融后，裸露出的不是希望的沃土，而是遍布乡野的、未来得及掩埋的牲畜尸骸，散发着令人窒息的腐臭。田野间，本该是耕牛遍地、吆喝声四起的景象，如今却只有零星几头瘦骨嶙峋的牲口，在泥泞中艰难地拉着犁，进度缓慢得让人心焦。
细雨蒙蒙，如烟似雾，笼罩着刚刚泛起一丝新绿的田野。这贵如油的春雨，此刻却像冰冷的泪水，浇在每一个农人的心头。萧何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靴子上沾满了泥浆。他眉头紧锁，看着眼前凄凉的春耕图景，心中如同压了一块巨石。作为总理内政的功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若春耕耽误，秋日便无收成，届时莫说军粮，便是全城百姓的口粮都将无着落，刚刚稳定的沛县，顷刻间便会陷入饥荒与动乱。
“萧功曹，不是俺们不尽力，实在是……没牛啊！”一个头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拄着锄头，对着萧何唉声叹气，他叫陈硕，是附近乡里有名的庄稼把式，“您看看，这地，硬得跟石头似的，全靠人拉犁，一天能翻多少？误了农时，种子下不去，一切都完了！”
萧何沉默地点点头，他走访了多个乡里，情况大同小异。更雪上加霜的是，当他试图组织官府调配犁具、帮助最困难的农户时，却发现市面上的铁制犁铧、犁镵等关键部件价格飞涨，一具寻常的直辕犁，价格竟比去岁翻了两倍还多！
“是王陵公家控制的几个铁匠铺和农具铺子。”手下胥吏低声回报，“他们言说，天寒铁料难求，工匠不易，故而涨价。”
萧何眼中闪过一丝怒意，他立刻明白，这是王陵等豪强在新税制上吃了瘪，转而利用春耕危机，在农具上卡脖子的报复行为！此举比直接抵制税制更为阴狠，直接威胁到沛县的生存根基。
他立刻返回县府，向赵政禀明情况。赵政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愈发冰冷。“囤积居奇，罔顾民生，其心可诛。”他淡淡评价，却并未立刻采取强硬手段。
就在这时，那位老农陈硕，却在衙门外求见，言有要事禀报。萧何立刻将其引入。
陈硕显得有些拘谨，但还是鼓足勇气说道：“萧功曹，军师大人，小老儿……小老儿有个笨法子，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丈但说无妨。”赵政开口，语气平和。
陈硕搓着粗糙的手掌，道：“没有牛，人拉犁太慢。小老儿寻思着，能不能……两个人一起拉一张犁？前面一人背纤，后面一人扶犁，虽然也费力，但总比一个人快些，也能耕得深些。就是……就是这犁辕得改改，现在的犁辕是直的，一个人扶着力道不对，容易歪……”
他边说边用手比划着。萧何听得眼睛渐渐亮了起来！这看似简单的“二人耦犁”之法，若能配上合适的曲辕，或许真能解燃眉之急！
赵政眼中也闪过一丝激赏。民间的智慧，往往在最困顿之时绽放光芒。“此法大善！”他当即对萧何道，“萧功曹，即刻召集全县工匠，依陈硕老丈之言，改制曲辕，打造‘二人犁’！优先供给缺牛之户！”
“可是……”萧何面露难色，“军师，打造新犁，需要大量铁料和木料，尤其是铁制犁铧，如今都被王陵等人把控，价格奇高，府库银钱恐怕……”
赵政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连绵的细雨，沉默片刻，忽然道：“传令曹参，开放武库。”
“武库？”萧何一愣。
“对，武库。”赵政转身，目光锐利，“将库中那些损坏、淘汰的戈、矛、箭镞，尽数取出，交由工匠，回炉重铸，打造犁铧、锄头！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兵器，可杀人，亦可活人！”
此令一下，萧何震撼不已，随即涌起一股热血。以兵器铸农具，这魄力，这决断，非雄主不能为！“诺！下官即刻去办！”他匆匆离去，心中对赵政的钦佩已达顶点。
就在沛县上下为春耕危机全力奔走，工匠坊里炉火日夜不熄，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之时，一队打着楚国旗帜、衣着鲜明的人马，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沛县城外。
为首者是一名中年文士，面容白皙，三缕长须，身着楚地流行的深衣广袖，手持代表使节的旌节，神态倨傲，正是项梁派来的使者，名为昭明。他奉项梁之命，前来招抚泗水郡各方势力，沛县这支新近崛起、接连挫败秦军的力量，自然在他的名单之上。
昭明被隆重地迎入驿馆。驿馆内早已布置妥当，虽然沛县物产不算丰富，但萧何还是尽力调集了最好的酒食，安排了乐工演奏楚地雅乐，丝竹声声，试图营造出和睦的气氛。
当晚，赵政在议政堂设宴为昭明接风。刘邦、萧何、曹参、陈平等核心人物皆在座作陪。昭明高踞上座，言语间对沛县这“蕞尔小邑”颇有不屑，屡次提及项梁将军“拥立楚怀王之后，聚兵数万，横扫吴越，天下景从”的赫赫声威，暗示沛县应及早归附，以免贻误时机。
“……项将军之意，十分明了。”昭明捋着胡须，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后落在主位的赵政身上，“沛县若能举城来投，共襄反秦义举，项将军必不吝封赏。军师将军、沛公，皆可保有爵位，麾下将士，亦能论功行赏。若执迷不悟……”他话语一顿，未尽之意，不言而喻。
堂内气氛顿时有些凝滞。曹参脸色难看，几乎要按捺不住；萧何眉头微蹙，思索应对之策；刘邦则低着头，玩弄着手中的酒爵，眼神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赵政面色平静，并未直接回应，只是举杯邀饮。
坐在下首的陈平，一直默默观察着昭明。他见此人虽言辞倨傲，但眼神流转间颇重享受，对案上的美酒和侍奉的婢女多有关注，心中便有了计较。他趁敬酒之机，低声对赵政道：“军师，此人好虚名，重利诱。强硬拒绝，恐其回去后怂恿项梁来攻。不若……厚贿之，使其为我美言，拖延时日。”
赵政微微颔首。
次日，刘邦依计，邀请昭明“观摩”沛县军容。他特意挑选了曹参麾下最精锐的一部，在校场演武。士卒们盔明甲亮，阵列森严，尤其是弩兵齐射时，箭矢破空的尖啸和密集的钉靶声，让原本漫不经心的昭明，脸色微微变了变。他虽然傲慢，但也识货，这支军队的装备和纪律，绝非寻常乌合之众可比。
“沛公麾下，果然……颇为雄壮。”昭明语气缓和了不少。
刘邦哈哈一笑，故作谦虚：“使者过奖了！都是项将军声威远播，吸引四方豪杰来投，俺们不过是沾光罢了！”他话语间，既展示了肌肉，又给足了项梁面子。
随后几日，陈平负责具体接待，投其所好，不仅奉上沛县能拿出的最丰厚的金银礼物，更是安排了不少“贴心”的娱乐。昭明在温柔乡和金银攻势下，态度越发和善，甚至私下对陈平表示，沛县若能保持现状，牵制部分秦军，对项梁将军的大业亦是助益，未必需要立刻归附。
最终，在又一次正式会谈中，赵政亲自出面，对昭明道：“项将军拥立楚怀王之后，名正言顺，天下归心。我沛县上下，亦心向楚室，愿遥尊怀王为天下共主，共讨暴秦。然，沛县地处要冲，直面秦军兵锋，若贸然改旗易帜，恐引来秦军重点围剿，反不利于反秦大局。不若暂维持现状，为项将军屏护西翼，牵制秦军，待时机成熟，再行会师，岂不两全其美？”
这番说辞，既承认了项梁和楚怀王的“大义名分”，又充分考虑了沛县自身的处境和利益，合情合理，给足了昭明台阶。
昭明此行，既得了实惠，又完成了“招抚”（在他回禀中，完全可以说沛县已表示臣服楚室），更见识了沛县的军力，知道硬逼未必有好结果，便顺水推舟，表示会将沛县的“诚意”和“难处”如实禀报项梁将军。
送走志得意满的楚使，沛县高层齐聚军师府。
刘邦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要不是军师拦着，俺真想把他那身骚包衣服扒下来！”
陈平微笑道：“沛公息怒。些许财货，换得喘息之机，值得。项梁目光在中原，短期内无暇西顾，我军正可借此机会，稳固根基。”
萧何也道：“正是。春耕危机尚未完全渡过，内政千头万绪，实不宜此时与项梁交恶。”
赵政负手立于窗前，望着驿馆方向远去的烟尘，目光深邃。
“楚音虽去，警钟长鸣。”他缓缓道，“项梁，绝非雍齿、司马仁之流可比。我沛县，需加快脚步了。”
窗外，细雨不知何时已停，一缕阳光顽强地穿透云层，照射在正在田野间奋力推行“二人耦犁”的农人身上，那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闪烁着黑油油的光泽。
生存与发展的道路，从来都布满荆棘。内除积弊，外御强敌，这盘大棋，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又必须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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