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军营寨的炊烟一日比一日稀薄。卯时的炊火本该是最旺的时候,今日却只升起寥寥数缕,像风中摇曳的残烛。伙夫营的老卒蹲在灶台前,用木棍拨着炉膛里的火星,锅底只剩下薄薄一层糙米,混着大半锅野菜,煮出来的粥清得能照见人影。
“老张,再添点米啊,这粥跟涮锅水似的!”一个满脸冻疮的士兵端着破碗凑过来,碗沿豁了个大口子,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手指。
老卒叹了口气,往锅里撒了把谷糠:“没米了,昨天最后一坛糙米给伤兵营送去了。能有口热的就不错了,总比啃冻窝头强。”他掀开旁边的粮囤,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下几只乱窜的老鼠。
这已是楚军连续第五日缩减口粮。从前日起,连战马的草料都开始掺沙土,骑兵营的战马瘦得肋骨条条分明,往日奔腾如飞的神驹,如今走两步就打晃。
“听说了吗?昨夜三营的几个弟兄受不了,偷偷往汉营跑,被巡逻队抓回来了,现在还绑在旗杆上冻着呢。”
“跑有什么用?荥阳城那边也缺粮,听说刘邦的士兵都开始煮皮甲吃了。”
“那也比在这儿强!咱们的粮道被彭越那厮掐断了,再耗下去,不等攻城就得饿死!”
士兵们的抱怨声像枯草遇火般蔓延开来,起初只是窃窃私语,渐渐变成公开的议论,连军官呵斥都压不住。项庄巡查营寨时,听到这些话,脸色铁青——军心浮动比缺粮更可怕,再不想办法,怕是要生兵变。
粮道的绝境
项羽的中军帐内,气氛凝滞得像块冰。案上摆着几份加急送来的军报,每份都透着绝望:“芒砀山段粮道再遭袭,损失粮草五千石”“押运队在落马坡被围,护粮士兵阵亡过半”“后方粮仓告急,彭城调粮需十日才能到”……
“废物!都是废物!”项羽将军报扫落在地,怒吼声震得帐顶落灰,“三千护粮兵,连支游击队都挡不住,养你们有何用!”
帐下诸将噤若寒蝉,没人敢接话。负责粮道防务的将领跪在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浑身抖得像筛糠:“霸王息怒!彭越的人太狡猾,他们不与我军正面交锋,专挑夜间和雪天动手,打完就钻进山林,我们实在……实在追不上啊!”
“追不上?”项羽猛地踹翻案几,铜爵、竹简碎了一地,“我给你们骑兵,给你们连弩,不是让你们在粮道上晒太阳的!明日起,每支运粮队加派五千护兵,再让钟离昧亲自带队,若还守不住,提头来见!”
钟离昧出列领命,眉头却拧成了疙瘩。他知道,加派护兵只是权宜之计——楚军前线本就兵力吃紧,从攻城部队里抽人护粮,只会让荥阳城下的攻势更弱;而且五千人护粮,每日消耗的粮草比运粮本身还多,纯属拆东墙补西墙。
“霸王,”钟离昧犹豫片刻,还是开口,“依末将看,不如暂缓攻城,先集中兵力清剿彭越,打通粮道再说。否则就算攻下荥阳,我军也已精疲力竭,难守得住。”
“暂缓攻城?”项羽的目光像刀子般剜过来,“我楚军十万大军,难道还怕了刘邦和彭越两只老鼠?传我将令,明日卯时,全力攻城,不破荥阳,誓不罢休!”
诸将不敢再劝,纷纷抱拳领命,退出帐外时,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忧虑。项庄走在最后,回头望了眼帐内暴怒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霸王的勇猛无人能及,可这粮困的死局,光靠勇猛是破不了的。
军心的动摇
入夜后,楚营的角落里响起压抑的啜泣声。三营的士兵被绑在旗杆上,冻得嘴唇发紫,却没人敢为他们求情。白日里还在议论的士兵,此刻都缩在帐篷里,连咳嗽都不敢大声。
“听说了吗?昨天往汉营跑的那几个,被抓回来后,直接扔进冰窟窿里了。”
“嘘……小声点!让军法官听到,咱们都得受牵连。”
“可这日子没法过了啊!三天没见着肉星,粥里全是野菜,再这么耗下去,不等汉军打过来,咱们就得先饿死、冻死!”
一个老兵摸出藏在怀里的半块冻窝头,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我从军十年,打过巨鹿之战,也守过彭城,从没像现在这么窝囊过。当年咱们破釜沉舟,靠的是一股气;现在倒好,气没了,粮也没了,还打什么仗?”
帐篷外传来马蹄声,士兵们赶紧闭嘴,扒着门缝往外看,见是项庄带着亲兵巡查,才松了口气。项庄勒住马,望着帐篷里透出的微弱灯火,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他知道士兵们在抱怨什么,可他除了呵斥“不许妄议军情”,什么也做不了。
“给各营送些炭火去。”项庄对亲兵道,“告诉弟兄们,明日攻破荥阳,城里的粮草、棉衣,优先分给他们。”
这话与其说是承诺,不如说是安慰。连项庄自己都清楚,荥阳城里的粮草怕是早已见底,哪有多余的分给楚军?
更让他忧心的是,伤兵营里开始出现逃兵。昨夜清点人数时,发现少了五个轻伤员,铺位上空空如也,只留下几件带血的绷带。军医说,他们大概率是拖着伤腿回了老家——比起战死沙场,还是活命更重要。
两难的抉择
天快亮时,项羽还在帐内踱步。案上的地图被踩得满是褶皱,荥阳城外的每一处攻城点都被红笔圈了又圈,却始终找不到破局的法子。
分兵护粮?意味着攻城兵力削弱,刘邦可能趁机反扑,半个月的伤亡付诸东流。
加速破城?士兵们饥寒交迫,连举盾的力气都快没了,强行攻城只会徒增伤亡,甚至可能被汉军反杀。
回师彭城?那更是奇耻大辱——他项羽何时在战场上退缩过?更何况,彭越的游击队还在后方虎视眈眈,回师路上怕是还要遭袭。
“霸王,钟离昧将军求见。”帐外传来亲兵的通报。
项羽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让他进来。”
钟离昧掀开帐帘,身上带着寒气,手里捧着一份名册:“霸王,这是各营可战之兵的清点结果。能上城墙的不足三万,其中半数带伤,战马能冲锋的只剩两千匹……”
项羽接过名册,上面的数字像针一样扎眼。他记得刚到荥阳时,自己麾下有十万精锐,不过半月,竟折损成这样。
“彭越那边有新动静吗?”项羽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探马来报,彭越的人又在雍丘设了埋伏,咱们往荥阳调的最后一批棉衣,怕是……怕是保不住了。”钟离昧的声音低了下去。
项羽猛地一拳砸在帐柱上,木柱应声出现一道裂痕。他盯着帐外的黑暗,眼中第一次闪过一丝动摇——难道真的要撤兵?
就在这时,帐外传来一阵骚动。亲兵慌张地跑进来:“霸王!不好了!四营的士兵闹起来了,说要去找伙夫要粮,还说再不给粮,就……就不攻城了!”
项羽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拔起佩剑就往外冲:“反了!全都反了!”
项庄和钟离昧赶紧跟上,心里却清楚,这只是开始。当士兵们连肚子都填不饱时,再严明的军纪也挡不住求生的本能。
帐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楚营的旗帜上,将“楚”字染得发白。四营的士兵聚集在伙夫营外,虽然没人敢真的动手抢粮,却也不肯散去,只是举着空碗,沉默地对峙着。
项羽的佩剑指着人群,却迟迟没有落下。他看着那些冻得瑟瑟发抖、眼神里充满绝望的士兵,忽然觉得手中的剑重如千斤。
是强行镇压,用鲜血维持军纪?还是低头妥协,承认自己决策的失误?
夜风卷着雪花灌进帐帘,吹得烛火剧烈摇晃。项羽站在雪地里,望着荥阳城头隐约的灯火,第一次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无力。这场因粮困而起的危机,早已超出了战术的范畴,变成了对人心的煎熬——他可以指挥士兵冲锋陷阵,却没法让空了的粮囤凭空变出粮食;他可以用威严压制抱怨,却挡不住绝望在士兵心里蔓延。
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但对楚营来说,这或许不是希望的降临,而是更艰难的抉择的开端。分兵还是强攻?坚守还是撤退?每个选择背后,都是无数条人命,都是楚军未来的走向。
项羽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呛得他喉咙生疼。他缓缓收回佩剑,转身走向中军帐,背影在雪地里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无论做出怎样的选择,这个冬天,注定要在楚营的记忆里,刻下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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