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里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张伟沉重而痛苦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那破风箱似的喘息。天光从窑口透进来，灰蒙蒙的，照在少年毫无血色的脸上，像蒙了一层死气。
醒了……又昏过去了。 李老爹瘫坐在干草堆上，靠着冰冷的土壁，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刚才强撑着的那点精神头，随着张伟再次昏睡，瞬间消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腿上的伤……比想象的更糟。刚才换药时，他看得真切，伤口周围肿得发亮，颜色也变得不对劲，那点蒲公英汁液根本压不住。溃脓了…… 这三个字像冰锥子，扎得他心口生疼。在这缺医少药的荒郊野岭，一旦伤口溃烂发热，就是阎王爷下了帖子啊！
得弄到真正的药！ 金疮药？退热散？那得去镇上的药铺，得花钱！钱？他们哪来的钱？最后那点铜板，换了粟米和盐，早就没了。那张狼皮……想到狼皮，李老爹心里就像被剜了一刀。那是孩子用命换来的，却只换来王啬夫一句轻飘飘的“暂时种着”。指望用豆子收成后“补齐孝敬”？简直是痴人说梦！豆子还没熟，恐怕……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阵剧烈的咳嗽猛地袭来，他赶紧用手死死捂住嘴，咳得浑身蜷缩，五脏六腑都移了位。摊开手心，一团暗红的、带着泡沫的血痰触目惊心。
呵…… 李老爹看着掌心的血，嘴角扯出一丝惨淡的苦笑。报应啊…… 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到时辰了。可偏偏……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这孩子还躺着，伤得这么重，前有狼（胥吏）后有虎（伤势），他要是就这么撒手走了，这孩子可怎么办？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能活几天？
不行！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他前头！
一股强烈的、近乎执拗的念头支撑着他。他挣扎着爬起来，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走到窑口。得去找吃的，找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
他先在窑口附近仔细寻找，希望能找到点更有用的草药。眼睛昏花，腿脚哆嗦，每弯一次腰都天旋地转。好不容易又揪了几把苦菜、车前草，还幸运地发现了一小丛叶片肥厚的马齿苋（听说能消肿）。他如获至宝，赶紧拿回去捣烂，替换掉张伟伤口上已经干涸发黑的旧药。
接着，他必须解决食物问题。粟米只剩下一小把，得留着熬粥给张伟吊命。他自己……他看向角落里那几乎能当石头的麸皮饼子，还有昨天采来的、又苦又涩的野菜根。他拿起饼子，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所剩无几的牙齿艰难地磨着，混着凉水，硬生生咽下去。胃里像塞了一把沙子，磨得生疼。
得活下来……至少……要撑到这孩子能自己站起来……
整个白天，他就像个不知疲倦的幽灵，在土窑和附近的山坡间缓慢挪动。喂水、换药、擦拭身体、清理秽物……照顾一个重伤昏迷的人，极其耗费心神和体力。他感觉自己就像一盏油尽灯枯的残烛，火光越来越微弱，却拼命燃烧着最后一点灯油，只为照亮身边这株奄奄一息的幼苗。
傍晚时分，张伟又开始发烧，浑身滚烫，嘴唇干裂，偶尔发出痛苦的呓语。李老爹心急如焚，把最后一点粟米熬成稀薄的米汤，一点点喂给他，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他用湿布不停敷在他的额头和腋下，试图降温。看着少年痛苦扭曲的脸，李老爹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烤。
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有什么报应，冲我这把老骨头来……别折磨孩子了…… 他跪在张伟身边，双手合十，向着窑外黑沉沉的夜空无声地祈求着，老泪纵横。他这辈子不信神佛，此刻却恨不得能用自己的残命，去换得一丝神明垂怜。
夜深了，寒风从窑口灌进来，冰冷刺骨。李老爹把所有的覆盖物都裹在张伟身上，自己则紧挨着他躺下，用瘦骨嶙峋的身体为他遮挡风寒。他能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一点点流失，咳嗽越来越频繁，带出的血也越来越多。
也许……熬不过今晚了…… 这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不甘和牵挂。他侧过身，借着微弱的月光，贪婪地看着张伟年轻却毫无生气的脸。这孩子……还这么年轻……他本该有更长的路要走……
他伸出枯瘦如柴、不停颤抖的手，轻轻抚平少年紧蹙的眉头，仿佛想替他抚平所有的痛苦和磨难。
“孩子……”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贴在张伟耳边，气若游丝地说，“撑住……一定要撑住……豆苗……绿着呢……等你好起来……咱们……就有指望了……”
像是在对张伟说，又像是在对自己下最后的命令。
活下去……
意识开始模糊，身体的寒冷和疼痛渐渐感觉不到了。窑外的风声、张伟的呼吸声，都变得越来越遥远。只有这个念头，像最后一点火星，在他即将陷入永恒沉寂的识海里，顽强地闪烁着。
残烛燃尽，但愿这最后的微光，能照亮这苦命孩子，前路哪怕……只是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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