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裹尸布，缓缓覆盖了大地。白天的喧嚣和杀戮早已沉寂，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以及一种混合着焦糊、血腥和某种难以名状的腐败气息的恶臭，随着夜风，丝丝缕缕地飘进张伟藏身的石缝。
他蜷缩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白天的恐惧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冰冷的、深入骨髓的后怕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空虚。他知道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能一直躲在这里。食物和水是有限的，他需要了解外面的具体情况，需要寻找可能残存的生机。
必须回村子看一眼。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他害怕，怕看到惨状，怕遇到残留的胡兵。但他更怕在无知无觉中，因为断粮断水而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石缝里。
他等到月上中天，月光还算明亮，能勉强照亮山路，但又不足以让远处的人看清他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把粗糙的铁匕首紧紧握在手中，冰凉的触感让他稍微镇定了一些。他像一只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石缝，借着月光和阴影的掩护，朝着已成废墟的黑土洼村摸去。
越靠近村子，那股恶臭就越发浓烈刺鼻，几乎让他作呕。当他终于能够看清村子的轮廓时，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月光下的黑土洼村，已经不能称之为村子了。那是一片焦黑的、支离破碎的废墟。大部分茅草屋都被烧毁了，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和坍塌的土墙，像一具具被烧焦的巨兽骨架，狰狞地指向天空。几处余烬未熄，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弱的、不祥的红光，如同地狱的入口。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散落在废墟间、道路旁、甚至自家门槛上的那些……人形的东西。
是的，一开始在他眼里，那只是一些扭曲的、颜色深暗的物体。但当他借着月光看清那是一个个以各种诡异姿势瘫倒在地的人体时，一股无法形容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看到了一个趴在自家水缸边的老人，后背被劈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深可见骨，暗红色的血液浸透了周围的泥土，已经干涸发黑。
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墙角的女人，衣衫不整，双目圆睁，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恐惧和痛苦，脖子上有一道紫黑色的勒痕。
他看到了几个倒在村口路上的男人，身体被马蹄践踏得不成形状，血肉模糊，有的甚至身首分离，头颅滚在一边，空洞的眼睛望着星空。
还有孩子……小小的身体，像破布娃娃一样被丢弃在废墟里……
内心独白（崩溃的边缘）：
死……死人……这么多死人……！
张伟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他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如此清晰地看到这么多尸体，看到死亡如此狰狞、如此随意的模样。
他不是没见过死人。在现代社会，通过新闻、影视，他见过各种死亡。但那种隔着屏幕的、被处理过的死亡影像，与眼前这血淋淋的、散发着恶臭的、真实无比的惨状，完全是两个概念！那种视觉、嗅觉带来的冲击力，是毁灭性的！
恐惧像无数冰冷的针，刺穿了他的每一寸皮肤。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想要转身就跑，逃离这片人间地狱。
但他强迫自己站住。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用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恐惧和恶心。他知道，如果现在逃跑，他可能再也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最终只能像这些尸体一样，悄无声息地烂掉。
内心独白（强迫冷静）：
冷静！必须冷静！看看有没有活口……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他颤抖着，强迫自己移动脚步，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一样，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尸体，在废墟间穿行。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脚下泥土的粘腻（那是浸透的血），都能闻到那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看到了被砸烂的锅碗瓢盆，被翻得底朝天的破柜子，散落在地上的、被踩脏的几粒粮食。胡人抢走了所有稍微值钱的东西，带不走的就毁掉。
他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耳朵竖得老高，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焦黑的断壁残垣上，仿佛有无数鬼影在摇曳。
在一处相对完整的墙角下，他似乎听到了微弱的呻吟声！他心中一紧，连忙躲到阴影里，屏息倾听。
声音很微弱，断断续续。他鼓起勇气，慢慢靠近。只见一个浑身是血、看不清面目的人蜷缩在那里，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是栓柱的爹！那个曾经呵斥过他的佃户！
张伟蹲下身，低声唤道：“叔……叔？”
那人似乎听到了声音，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眼神涣散，看到张伟，嘴唇蠕动了几下，发出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水……疼……”
张伟看着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和濒死的状态，心里明白，这人已经没救了。他身上没有水，就算有，也救不活。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悲哀涌上心头。他什么也做不了。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张伟吓得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其他，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朝着来时的山路拼命跑去！他甚至不敢回头，用尽全身力气狂奔，仿佛身后有无数厉鬼在追赶。
直到重新钻回那个冰冷的石缝，用石块死死堵住入口，他才瘫软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全身。刚才看到的惨状，如同噩梦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
他活下来了，但他知道，自己灵魂的某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片月光下的焦土之上。童年（无论是狗剩的还是张伟的）在这一夜彻底终结。他见识了这个世界最黑暗、最血腥的一面。
从此，恐惧将如影随形，而活下去，将需要更加冷酷的心肠和更加坚韧的神经。这乱世的第一课，用鲜血和死亡，刻入了他的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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