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流水一样,从燕国公府高高的墙头淌过。
尤二姐那颗悬着的心,渐渐落回了肚子里。
府里没有她想象中的明争暗斗,也没有正房夫人的刁难。
林黛玉性子冷,却心善,见她拘谨,会命人送些新巧的玩意儿过来。
邢岫烟是当家的,端庄稳重,待她也客客气气,按份例给她分派用度,从不克扣。
她看着这几个女人,
她渐渐地,也笑了。
这日,天光正好。
邢岫烟看着窗外开得正盛的芍药,心里却长草似的,发慌。
她嫁给冯渊最久,肚子却一直没动静。
“几位妹妹,”她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急切,“天气暖和,我们去城外的白马寺上柱香吧。”
林黛玉放下手里的书卷,抬起眼。
“也好,出去走走,散散心。”
甄英莲拍手叫好:“去寺里!是不是有好多菩萨?”
尤二姐柔顺地点头:“姐妹们去,我自然也跟着。”
邢岫烟心里一松,脸上露出笑意。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让房叔去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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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寺,香火鼎盛。
青烟袅袅,钟声悠远。
四顶一模一样的青呢小轿,在寺门前停下。
冯房领着几名亲兵,将周围的人群隔开,护着四位夫人进了寺院。
大雄宝殿里,金身佛像,宝相庄严。
四个女人,跪在蒲团上,姿态各异。
邢岫烟跪得最虔诚,腰背挺得笔直,双手合十,闭着眼,嘴唇翕动。
“求菩萨保佑,让我早日为夫君,诞下麟儿……”
她心里,一遍遍地默念着。
这是她如今,唯一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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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顺王府。
忠顺王端着酒杯,满面红光。
“子深!如今你掌着京营,我理着内务府,这神京城,就是孤的天下!”
他喝得有些多了,说话也失了分寸。
冯渊端起茶杯,轻轻吹去浮沫。
“王爷,树大招风。”
“招什么风!”忠顺王一摆手,“太上皇都快入土了,我那兄弟,处处都要仰仗我们。”
“他敢动我们?”
冯渊放下茶杯,杯子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王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君臣之间,最忌讳的,就是功高震主。”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像一盆冰水,让忠顺王那颗发热的头脑,冷静了几分。
“那依你之见?”
“收敛。”冯渊吐出两个字。
“王爷的生意,做得太大了。”
“那些盐商的船,顺着运河,不只运香皂,还运人言。”
“那些话,比香皂,传得更快。”
“一字不落地,都会传进宫里,摆在皇上的案头。”
忠顺王的脸色,变了。
他看着冯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轻浮的桃花眼里,第一次有了忌惮。
“你……”
“王爷,”冯渊站起身,理了理衣袍,“你我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绳子断了,谁也跑不了。”
他说完,便拱手告辞。
忠顺王坐在原地,看着那杯中晃动的酒液,久久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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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公府的书房。
李纨领着贾兰,有些局促地站在门口。
她今天换了一身半旧的靛青色褙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更显得那张脸,素净得像一张白纸。
“国公爷。”她福了一福,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贾兰学着母亲的样子,作揖行礼。
“贾兰见过国公爷。”
“大嫂子来了。”冯渊从书案后走出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
他这一声“大嫂子”,叫得自然亲切,瞬间拉近了距离。
李纨的心,没来由地,跳了一下。
“快请坐。”
冯渊亲自为她搬了张椅子,又让下人上了茶。
“兰儿的功课,我看了。”
他将一本策论,放到贾兰面前。
“字,写得不错,有筋骨。”
“只是这文章的见地,还是稚嫩了些。”
他没有用居高临下的口吻,而是像一个真正的师长,在与学生探讨学问。
“这一篇,你说‘当以仁孝治国’。”
“为何?”
贾兰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愣了一下,才背书似的回答:
“《孝经》有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
“停。”冯渊打断他。
“我不要你背书。”
“我要你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贾兰的脸,涨红了。
他从小到大,先生教的,就是背书。
李纨在一旁看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她生怕儿子答不出来,惹国公爷不快。
冯渊却很有耐心。
他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地理图志。
“你看这里。”他指着地图上的一处,“这里是北境,常年与外族人交战。”
“若是派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文官去做总督,你觉得,会是什么结果?”
贾兰看着那张地图,又看了看冯渊。
他忽然明白了什么。
“会被……会被他们人,连皮带骨,吞下去。”
“对。”冯渊点了点头,眼中露出一丝赞许。
“所以,治国,不能只靠仁孝。”
“对恶犬,要用猎刀。”
“对绵羊,才需要草料。”
“什么时候用猎刀,什么时候喂草料,这,才是为君者要学的。”
他这番话,说得浅显,却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贾兰脑子里一扇尘封的门。
李纨在一旁听着,也听得痴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他明明在教导儿子,可那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她的心上。
她想起了自己那早逝的丈夫,贾珠。
贾珠也读书,也上进,可他读的,都是些死书。
她又想起了荣国府里的那些男人,贾赦,贾珍,贾宝玉……
一个比一个,活得糊涂。
从未有一个人,像冯渊这样,将这世间的道理,剖析得如此清晰,如此透彻。
他身上,有一种力量。
一种能让男人信服,让女人……依靠的力量。
她那颗早已枯死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大嫂子,”冯渊的声音,将她的思绪拉了回来,“兰儿是个好苗子,只是身边,缺个引路的人。”
他将目光转向她,那眼神,深邃,温和。
“以后,让他常来我这里吧。”
“我若有空,便亲自教他。”
李纨的眼圈,红了。
她站起身,对着冯渊,深深地,福了一福。
“国公爷……如此厚爱,我们母子,无以为报。”
“一家人,说什么报不报的。”冯渊伸手,虚扶了她一下。
他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手背。
李纨的身子,猛地一颤。
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了全身。
她慌忙收回手,低下头,不敢再看他。
“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告辞了。”
她拉着贾兰,几乎是逃也似的,走出了书房。
直到坐上回府的马车,她的脸,还是滚烫的。
她掀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
那“燕国府”的匾额,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威严,肃穆。
却又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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