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幼儿园重建后的喧嚣与厉战无声的警戒中滑过。新合金大门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高清摄像头如同冰冷的复眼,沉默地覆盖着每一寸空间。厉战站在保安亭的窗口后,深蓝色的制服像一道嵌入背景的剪影,目光如同无形的雷达波,持续扫描着大门外的街道。豆豆那架粗糙的雪糕棍“战斗机”被他用一根细绳系在了保安亭内壁的钉子上,歪斜地悬在那里,成了一道笨拙又奇特的风景。
孩子们的恐惧在时间和小心的呵护下缓慢褪色,但午睡时偶尔的惊悸呓语,对突然的声响过度敏感,仍是扎在老师们心头的刺。心理辅导老师每周都来,温柔的声音和精心准备的小游戏像涓涓细流,试图冲刷掉那些凝固的惊怖。
这天下午,空气带着初夏的微醺。李园长领着一位新面孔穿过操场,走向保安亭。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利落,带着一种与幼儿园童稚氛围不太相符的节奏感。
“厉队长,”李园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这位是林薇林医生,市里心理干预中心派来的专家,接下来会重点跟进孩子们的心理重建工作,可能也会和你有工作上的接触。”
厉战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来人身上。
一身剪裁合体的米白色职业套装,衬得身形修长挺拔。长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洁利落的髻,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冷静而专业的审视感。她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涂着近乎无色的透明护甲油。
“厉队长,你好。”林薇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清冽,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距离感,像山涧里流过的泉水。她伸出手,手指纤长,骨节分明,很稳。
厉战的视线在那只手上停留了一瞬。那是一只属于专业人士的手,没有多余的装饰,干净,有力。他伸出手,只用了指尖的前三分之一,短暂地、象征性地碰了碰对方同样只递出指尖的手。一触即分,快得像被烫到。他的掌心干燥,带着常年握枪和训练留下的薄茧,触感粗糙。
“嗯。”他的回应依旧只有一个音节,目光已经重新投向窗外,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微不足道的干扰。
李园长似乎习惯了厉战的沉默寡言,对林薇歉意地笑了笑:“林医生,厉队长他……话不多,但非常可靠。园里的安保,还有孩子们的安全感,多亏有他。”
“看得出来。”林薇微微颔首,目光飞快地扫过保安亭内部。简陋,但异常整洁。登记本摆放得一丝不苟,笔的位置固定。墙上除了必要的规章制度,只有那架悬挂着的、歪歪扭扭的雪糕棍“战斗机”,显得格外突兀。她的视线在那架“战斗机”上停留了一秒,镜片后的眸光似乎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收回。
“以后可能需要经常出入,麻烦厉队长了。”她对着厉战的侧影说道。
厉战没有回头,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林薇的到来,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她并不常在保安亭附近停留,但每一次出现,都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有时是去活动室观察孩子们的游戏互动,有时是带着几个特别敏感的孩子在树荫下做沙盘。她的身影穿梭在色彩斑斓的幼儿园里,那身利落的职业装和冷静的气场,像一道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的风景线。
厉战依旧执行着他无声的警戒。他的目光扫过街道,扫过人群,也偶尔会捕捉到那道米白色的身影。
一次,林薇结束了一个孩子的单独辅导,抱着记录本走向大门。一阵穿堂风忽然卷过,带着操场上的沙尘和几片落叶。林薇下意识地侧身抬手挡了一下风,脑后那个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被风吹散了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几缕乌黑的发丝拂过她微抿的唇角,带着一种不经意间流露的柔软,与她平日冷硬的职业感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厉战站在保安亭内,目光恰好扫过。那几缕散落的发丝,在阳光下泛着微光,拂动的轨迹似乎在他视网膜上停留了半秒。他握着橡胶警棍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松开。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冷硬表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凝滞只是光影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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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夜雨过后,空气里浮动着泥土和草木萌发的新鲜气息。幼儿园后院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叶子绿得发亮。
林薇的工作似乎进入了更深的阶段。她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孩子们进行一些“力量感”和“保护者”意象的投射游戏。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林薇带着几个胆子稍大的男孩在后院一角玩“搭建堡垒”的游戏。用废弃的硬纸板箱、塑料桶和泡沫垫,堆砌一个想象中的“安全堡垒”。
“我们需要最坚固的材料!”林薇的声音带着一种鼓励的、引导性的活力,和她平时冷静的语调不同,“谁来当堡垒的守护者?”
孩子们七嘴八舌,兴奋地搬运着“建材”。豆豆自告奋勇,挺着小胸脯:“我来!我有大飞机!厉叔叔给我的!”他指了指保安亭方向。
林薇的目光顺着豆豆的手指望过去,正好看到厉战站在保安亭门口,背对着这边,似乎在检查新安装的监控探头线路。深蓝色的制服勾勒出宽阔平直的肩膀和紧窄的腰线,站姿如同标枪,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感。
她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一个念头闪过。
“豆豆,”林薇蹲下身,声音温和却带着点狡黠,“你看,我们还需要一个真正的‘守护者’来教我们怎么把堡垒建得更坚固,更能保护大家,对不对?厉叔叔是不是最厉害的保护者?”
豆豆的小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对!厉叔叔最厉害!他打坏人!”
“那……豆豆能不能帮林老师一个忙?”林薇的声音带着点“秘密任务”的意味,“去请厉叔叔过来,帮帮我们?就说……我们需要一个很厉害的工程师指导?”
豆豆立刻被赋予了神圣的使命感,用力点头,迈着小短腿就朝保安亭跑去。
“厉叔叔!厉叔叔!”豆豆的小手拽住了厉战的裤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期盼,“林老师请你过去!帮我们建堡垒!打坏人的堡垒!”
厉战低头,看着豆豆兴奋的小脸,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抬眼看向后院角落。林薇站在那里,正看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职业化的微笑,朝他微微颔首。
拒绝的话到了嘴边。他不擅长和孩子玩游戏,更不擅长在众目睽睽下扮演什么角色。但豆豆那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神,还有远处那几个孩子也眼巴巴望过来的目光,像无形的绳索。
沉默了几秒。厉战弯腰,生硬地拍了拍豆豆的肩膀,算是回应。然后,迈开步子,朝着那片“工地”走了过去。脚步沉稳,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距离。
他走到那堆散乱的纸箱泡沫前,停下。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片阴影,让几个兴奋的孩子下意识地安静了一些,带着点敬畏看着他。
“厉队长,”林薇微笑着,语气自然,“孩子们想建个坚固的堡垒,但结构总是不稳。豆豆说你最厉害,能指导一下怎么搭才不会被‘坏人’撞倒吗?”她特意用了孩子们理解的“坏人”这个词。
厉战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脆弱的材料,又看了看孩子们七手八脚搭起来的、摇摇欲坠的“堡垒”。他没说话,直接蹲了下来。深蓝色的裤腿蹭到了地上的尘土。
他拿起一个最大的硬纸箱,掂量了一下厚度和韧性。然后,又拿起两个塑料桶。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效率。他没有像林薇那样引导孩子们动手,而是自己动手,将那纸箱竖立起来作为主墙,两个塑料桶灌满沙土,一左一右牢牢地抵在纸箱内侧受力点。接着,他拿起几块厚重的泡沫垫,不是堆在顶上,而是斜插在纸箱两侧和后面,形成稳固的三角支撑。整个过程沉默无声,却快得惊人,带着一种军事工程般的精准和实用主义。
不到一分钟,一个虽然简陋但结构明显稳固扎实了许多的“堡垒”雏形就出现在孩子们面前。他甚至还拿起一块边缘锋利的泡沫板,用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军刀(非管制刃具部分)飞快地削掉毛刺,动作行云流水。
“哇!”孩子们发出一阵惊叹,小眼睛瞪得溜圆。豆豆更是骄傲地挺起了胸膛,仿佛这堡垒是他搭的。
林薇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看着他专注时微抿的薄唇,看着他手指翻飞时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和指关节处那些细小的、颜色深浅不一的旧伤痕,看着他垂下的眼睫在挺直的鼻梁上投下的一小片阴影。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正在削平泡沫边缘的手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皮肤略显粗糙,但动作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定和……美感?一种属于力量与精确控制的美感。
一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香气,混合着某种难以名状的、干净的体息,随着他动作带起的微风,若有若无地飘了过来。不是香水,更像是某种药皂或者提神精油的味道,很特别。林薇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镜片后的眸光,似乎比平时更深邃了一些。
厉战削好最后一块泡沫,将它嵌进一个缝隙,确保结构稳固。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整个过程,他没看林薇一眼,也没跟孩子们解释一句。
“好了。”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低沉平板。然后,转身,迈着和来时一样沉稳的步伐,走回了他的保安亭。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介入,只是一场幻影。
孩子们欢呼一声,立刻钻进了新搭好的、感觉“超级厉害”的堡垒里,玩起了“守护家园”的游戏,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兴奋和满足。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那个重新融入保安亭阴影里的挺拔背影。初夏午后的阳光落在他深蓝色的肩章上,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她抬手,轻轻推了一下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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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班时分。夕阳熔金,将老城区的筒子楼染成温暖的橘色。街角那家油腻的小面馆依旧人声鼎沸。
厉战刚在常坐的塑料凳上坐下,面还没端上来。一辆线条流畅、颜色低调的黑色SUV无声地滑到面馆对面的临时停车位。车门打开,林薇走了下来。
她换下了那身职业套装。上身是一件宽松柔软的米白色亚麻衬衫,领口解开一粒扣子,露出纤细的锁骨。下身是一条剪裁合体的深蓝色九分牛仔裤,勾勒出笔直修长的腿部线条。脚上是一双简约的白色平底鞋。长发放了下来,柔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自然的微卷。鼻梁上依旧架着那副无框眼镜,但整个人的气质瞬间柔和了下来,褪去了白日的专业冷感,多了几分慵懒随性的都市气息。尤其是那件亚麻衬衫下,隐约透出里面一抹……石榴红的真丝吊带衫的边角?像雪地里悄然探出的一点红梅,惊心动魄。
她锁好车,目光随意地扫过街面,然后,径直朝着面馆走来。
正在给厉战端面的老板娘眼睛一亮:“哟!林医生!今天这么巧?也来吃面?”显然,林薇不是第一次光顾这个烟火气十足的小店。
林薇对老板娘笑了笑,笑容温婉,带着点邻家女孩的亲切感,与白天的冷静专家判若两人:“是啊王姐,老规矩,一碗清汤素面,不要葱花。”
她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了厉战身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意外和熟稔:“厉队长?这么巧,你也在这吃饭?”
厉战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他抬起头,目光撞进林薇含笑的眼眸里。夕阳的金辉落在她柔顺的发丝上,跳跃着细碎的光点。那件米白色亚麻衬衫在晚风里微微拂动,领口下那抹惊鸿一瞥的石榴红,像一团小小的、灼热的火焰,猝不及防地烙进了他的视线。还有那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在面馆浓郁的油腻香气中,清晰地萦绕过来。
他的喉结,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深潭底下,掠过一丝微澜。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平时似乎更低沉沙哑了一些,随即迅速低下头,挑起一筷子裹着红油的牛肉面,塞进嘴里。滚烫辛辣的面条灼烧着口腔,带来一种近乎麻痹的刺激感。
林薇很自然地在他旁边隔着一个空位的塑料凳上坐下,没有刻意靠近,但也没有疏离。她将那个黑色的皮质公文包放在膝盖上,姿态放松。
老板娘很快把她的清汤素面端了上来,汤色清澈,几根翠绿的青菜浮在上面,与她面前那碗铺满红油和牛肉的浓烈形成鲜明对比。
“王姐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闻着就香。”林薇对着老板娘笑道,然后拿起筷子,动作斯文地挑起几根面条,小口地吃着。她的吃相很优雅,与周围吸溜面条的豪放形成了反差。
厉战埋头吃面,速度很快,但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刻板的利落感。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旁边投来的目光。那目光不像白天的专业审视,更柔和,带着点……好奇?探究?或者别的什么?他无法分辨。只觉得那目光像羽毛,若有若无地扫过他的侧脸、脖颈、握着筷子的手背。
面馆里人声嘈杂。老赵的大嗓门在跟人吹嘘他年轻时开车跑长途的“光辉事迹”。老王头慢悠悠地喝着汤。老板娘招呼着新来的客人。
只有他们这一角,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厉战碗里的面很快见底,红油汤上漂浮着几片香菜。他放下筷子,抽出一张粗糙的纸巾,机械地擦了擦嘴。
“厉队长,”林薇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这小小的沉默结界。她的声音不高,带着点闲聊的随意,目光却透过镜片,落在他放在桌面上、骨节分明的手上,“你的手……很稳。”她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陈述一个观察到的事实,尾音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近乎叹息的余韵。
厉战擦嘴的动作顿住。他看向自己的手。指关节处的旧伤痕在油腻的灯光下显得更加清晰。他猛地攥紧了那张沾着油渍的纸巾,粗糙的纸团在手心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手背上,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的青筋,像蛰伏的细蛇。
他没有回答。一种久违的、类似在战场上被狙击镜锁定的冰冷感,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感觉陌生又熟悉,带着一种他无法掌控的、危险的吸引力。
他霍然起身,动作带得塑料凳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
“走了。”他丢下两个字,声音硬得像石头。没有看林薇一眼,掏出几张零钱拍在油腻的桌面上,转身,大步流星地汇入门外渐渐暗淡的天色里。深蓝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筒子楼投下的浓重阴影中。
林薇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挑起最后一根面条,送入口中。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消失在暮色里的背影,镜片反射着面馆昏黄的灯光,看不清眼底真实的情绪。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许。她低头,看着自己碗里清澈见底的汤,汤面上,倒映着面馆摇晃的灯影,和她自己模糊的、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空气中,那股清苦的药味,似乎还固执地萦绕了一瞬,最终被面馆浓烈的烟火气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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