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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敲打着出租屋锈蚀的窗框,发出单调冰冷的嗒嗒声。厉战蜷在靠墙的折叠椅上,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空气里残留的泡面味被潮湿的霉味取代,但更浓烈的,是鼻端萦绕不散的硝烟、血腥、还有……那股若有若无的清苦药味。
梦境粘稠如沥青。
不是境外雨林里带着腐烂气息的闷热,而是幼儿园那色彩刺目的塑胶操场。扭曲的合金大门豁口外,不是武装到牙齿的敌人,而是无数张模糊的、戴着孙悟空面具的脸,无声地狞笑着,像潮水般涌来。凄厉的防空警报不再是他的武器,而是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的实体,尖锐的音波像烧红的铁丝,狠狠勒进他的太阳穴,钻进颅骨深处搅动。他想动,身体却像灌满了铅,被钉在原地。
视野边缘,色彩鲜艳的滑梯和秋千在扭曲晃动,拉出模糊的残影。突然,那些残影凝固了,变成了操场上那个眉心中弹的歹徒,面具下空洞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然后,是断腿头目在监控室门口翻滚哀嚎的扭曲身影,声音却诡异地消失了,只有无声的、极度痛苦的嘴型。
冷汗浸透了背心,黏腻冰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太阳穴突突地跳。喉咙里堵着腥甜的铁锈味,胃袋痉挛着抽搐。他想喊,想拔出腰间的枪,可手指僵硬得无法弯曲。
就在这时,一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如同穿透厚重雾霭的一缕微光,毫无征兆地飘了过来。很微弱,却异常清晰,瞬间压过了梦境里浓烈的硝烟和血腥。这股气息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粘稠的噩梦薄膜。
厉战猛地睁开眼。
黑暗。只有窗外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沾满雨水的玻璃,在水泥地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急促的喘息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坐起身,手指深深插进汗湿的短发里,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背心紧紧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他大口呼吸着出租屋里潮湿的空气,试图驱散梦魇的余味和鼻端那股顽固的清苦气息。那气息……是林薇身上的。白天在幼儿园,在面馆……它像幽灵一样缠上了他。
一种强烈的、几乎要呕吐的冲动涌上喉咙。他猛地起身,动作带得折叠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踉跄着冲进狭小冰冷的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将头埋进哗哗流下的冷水里。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头颅,激得他浑身一颤。
水流冲刷着脸颊、脖颈,带走黏腻的冷汗。他抬起头,双手撑在布满水渍的洗手池边缘,盯着镜子里那张脸。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角,水珠顺着紧抿的薄唇和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镜中的眼睛布满血丝,深处是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和一种冰冷的、近乎兽性的警惕。眼底深处,那丝被圆圆抱住大腿时曾短暂浮现的涟漪,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
冷水带来的清醒是短暂的。心底那股冰冷的烦躁和无处发泄的暴戾,如同被封在冰层下的暗流,依旧在汹涌地冲撞。他需要做点什么,需要消耗掉这过剩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能量。
他回到房间,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走到墙角。那里没有沙袋,只有冰冷的水泥墙。他脱掉汗湿的背心,赤裸的上身在昏暗中呈现出精悍的肌肉线条,上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旧伤痕,如同无声的战史。
面对墙壁,摆出格斗预备式。左脚掌牢牢扣住地面,身体重心下沉,脊背如弓。没有呼喝,只有瞬间爆发的力量!
“砰!”
一记沉重、短促、带着恐怖穿透力的直拳,毫无花哨地砸在冰冷的混凝土墙面上!沉闷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震得窗框嗡嗡作响。指关节处的皮肤瞬间破裂,渗出血丝,混合着墙灰黏在骨节上。
他没有停顿。拧腰、送胯、转肩!又是一记凶狠的摆拳!
“砰!”
然后是迅捷如电的低位扫腿!胫骨狠狠撞击在墙根!
“砰!”
肘击!膝撞!组合拳!
沉闷的肉体与坚硬墙壁碰撞的声音,如同密集的战鼓,一下,又一下,在死寂的雨夜中疯狂擂响!汗水混合着血水,从他贲张的肌肉上滚落,砸在地上,溅起微小的水花。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肌肉纤维撕裂般的痛楚和骨骼承受重压的呻吟,但这痛楚却奇异地压制着心底那头咆哮的野兽,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短暂的平静。
墙壁上,很快留下了一片模糊的、带着暗红血渍的印记。
直到精疲力竭,双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腹间火辣辣的疼痛,他才猛地停下。身体因为剧烈的喘息而起伏,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他背靠着冰冷的、沾着自己血汗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仰起头,大口地喘息着。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
镜子里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在昏暗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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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阳光驱散了昨夜的阴霾,幼儿园崭新的合金大门反射着冷硬的光。厉战站在保安亭窗口后,深蓝色的制服袖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手腕,遮住了指关节上新鲜的破皮和淤青。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冷硬表情,仿佛昨夜那个在黑暗中与墙壁搏斗的野兽从未存在过。
一辆熟悉的黑色SUV驶来,停在路边。林薇推门下车。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米白色职业套装,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无框眼镜后的目光冷静而专业。她手里拎着那个黑色皮质公文包,步履从容地走向大门。
厉战的目光扫过她,如同扫描一个普通的路人。程序性地按下开门按钮。
合金大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林薇走到保安亭窗口前,脚步却停住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进去,而是微微侧过身,目光透过镜片,精准地落在厉战扣得严严实实的袖口边缘——那里,一丝极其细微的、被刻意擦拭过却未能完全掩盖的暗红色血渍,顽强地附着在深蓝色的布料纤维上。
她的视线在那点血渍上停留了半秒,随即抬起,迎上厉战那双毫无波澜、如同深潭般的眼睛。
“厉队长,”她的声音清冽平静,听不出丝毫异样,仿佛只是日常的寒暄,“昨晚……雨很大。”
厉战的目光与她镜片后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那目光似乎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力量,让他扣在袖口下的指关节下意识地绷紧了一下,昨夜撞击墙壁的痛感仿佛瞬间复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视线的落点——就是袖口那点该死的、没擦干净的血渍。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沙哑,目光已经重新投向门外街道,开始了例行的扫描。只是握着橡胶警棍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林薇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对他微微颔首,拎着公文包,步履平稳地走进了幼儿园。空气中,再次留下那股极淡的、带着清苦药味的独特气息。
厉战保持着扫描的姿态,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那道走向主楼的米白色身影。她的背影挺直,步态没有丝毫迟疑或探究。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和那句关于“雨很大”的话,真的只是随口一提。
然而,一股冰冷的烦躁感,却比昨夜更加汹涌地翻腾起来。像冰层下的暗流终于找到了裂缝,带着刺骨的寒意向上奔涌。他厌恶这种被看穿的感觉,即使对方可能只是无心之语。这种失控感,比面对持枪歹徒更让他难以忍受。
他猛地收回目光,强迫自己专注于街道。对面树荫下,那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还在,今天换了件外套,但逗弄婴儿的动作依旧显得刻意。远处天桥上,那个背着双肩包、拿着单反相机的年轻人又出现了,镜头似乎再次对准了幼儿园方向。威胁等级:待定上升至中。
大脑高速运转,分析着每一个可疑信号。只有这种全神贯注的警戒状态,才能暂时压制住心底那头因失控而愈发躁动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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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院树荫下,心理干预的小团体沙盘游戏正在进行。几个孩子围在铺满细沙的木盘边,小心翼翼地摆放着各种微缩模型:房子、树木、小动物、还有几个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小人。
林薇蹲在旁边,声音温和而富有引导性:“圆圆,你拿的这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小人,想把他放在哪里呢?”
圆圆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微缩小人,小脸上带着一丝犹豫和依赖。她看了看沙盘中央一座用积木搭起来的“城堡”(显然受到了上次厉战搭建堡垒的影响),又看了看沙盘边缘一片用黑色石子铺成的“森林”。
“厉叔叔……要保护城堡。”圆圆小声说,把那个深蓝色的小人放到了城堡的门口,正对着那片黑色的“森林”。动作很坚定。
“保护城堡,不让森林里的东西靠近,对吗?”林薇轻声问。
圆圆用力点头,小手又拿起一个代表“坏人”的黑色怪兽模型,犹豫了一下,把它放得离森林边缘更近了一些,但还是隔着一段距离,似乎不敢放得太靠近城堡。
“圆圆害怕森林里的东西?”林薇敏锐地捕捉到孩子的情绪。
圆圆没说话,只是把小身体往林薇身边靠了靠,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后院那棵高大的梧桐树摇晃起来,茂密的枝叶相互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如同潮水般的声响。
“呜……”圆圆的小身体猛地一抖,几乎是瞬间就丢掉了手里的怪兽模型,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转身一头扎进了旁边林薇的怀里,小脸埋在林薇的肩头,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其他几个孩子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树叶声响惊了一下,有些不安地抬头张望。
林薇立刻将圆圆轻轻抱住,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后背:“不怕,不怕,圆圆,是风,是树叶在唱歌。你看,厉叔叔不是在城堡门口保护大家吗?”她的目光自然地投向沙盘里那个守在城堡门口的深蓝色小人。
圆圆的颤抖稍微平复了一点,但依旧紧紧抓着林薇的衣服,小脑袋不肯抬起来。
林薇抱着圆圆,目光却越过孩子的头顶,投向保安亭的方向。厉战正站在亭子门口,似乎是在检查围墙上方新安装的摄像头角度。距离有些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那个深蓝色的、笔挺如松的背影,像一道嵌入背景的、沉默的界碑。
林薇镜片后的眸光微微闪动,一个念头清晰起来。她低头,在圆圆耳边用很轻但足够清晰的声音说:“圆圆,你看厉叔叔站在那里,是不是很安全?坏人不敢过来的。你想不想……去告诉厉叔叔,你有点害怕树叶的声音?厉叔叔一定有办法让树叶安静一点的。”
圆圆怯生生地从林薇怀里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保安亭方向。那个深蓝色的身影,在她小小的世界里,确实代表着一种无可置疑的“安全”。她犹豫了几秒,最终,对“安全”的渴望战胜了恐惧,她吸了吸鼻子,点了点头,小脸上带着一种奔赴“安全堡垒”的决然。
林薇轻轻松开她。圆圆迈开小短腿,朝着保安亭的方向跑去,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拖出短短的、坚定的影子。
厉战正调整完摄像头的角度,准备转身回亭内。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奔跑的冲势,猛地抱住了他的腿。
他低头。是圆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睛红红的,仰着头看他,带着一种全然的信任和委屈。
“厉叔叔……”圆圆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指着后院那棵还在哗哗作响的梧桐树,“树叶……好吵……圆圆害怕……像坏人来了……”她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小身体还在微微发抖。
厉战的身体瞬间绷紧。被突然抱住大腿的不适感,混合着孩子传递过来的恐惧颤抖,还有那“坏人”的词汇,像几根细针同时刺入神经。他下意识地想抽离,但圆圆抱得太紧,那双含泪的眼睛里是全然的依赖。
他僵在原地。目光扫过那棵在风中摇曳的梧桐树,巨大的树冠发出持续不断的哗啦声。这声音在普通人听来是自然,但在一个刚从噩梦中惊醒、又刚经历过血案的孩子耳中,足以成为恐惧的触发器。
“不是坏人。”厉战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他试图让自己的语调不那么冷硬,“是风。”
圆圆似乎没被完全说服,小脸依旧紧绷着,抱着他大腿的手也没松开。
厉战沉默了几秒。他抬头看了看那棵梧桐树,又低头看了看紧抱着自己、像只受惊小动物般的圆圆。一种极其陌生的、被需要的滞涩感,再次从心底翻涌上来,压过了那股冰冷的烦躁。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空闲的右手。没有去抱孩子,也没有拍头。他的目光锁定在梧桐树一根最低矮的、离地约莫三米多高的侧枝上。那根树枝不算粗壮,但足够承受一个成年人的重量,而且它延伸的方向正好远离主活动区。
然后,在圆圆茫然的目光中,在远处林薇和其他老师隐含担忧的注视下,厉战动了。
没有助跑。他的身体在原地猛地拔地而起!动作迅捷得如同猎豹扑击!左脚精准地蹬踏在粗糙的树干上借力,右手闪电般探出,抓住一根更高的枝桠,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上荡起!深蓝色的身影在茂密的绿叶间几个利落的腾挪,矫健得令人窒息!仅仅两三秒,他已经稳稳地落在了那根选定的侧枝上!
树叶的哗啦声似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停滞了一瞬。
站在离地三米多高的树枝上,厉战俯视着下方。圆圆仰着小脸,嘴巴张成了o型,眼泪都忘了流,完全被这如同超人般的景象惊呆了。连远处的老师和孩子们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树上那个深蓝色的身影。
厉战面无表情,目光扫过树冠。他伸出左手,不是去摘叶子,而是五指并拢,指关节绷紧如铁,对着面前一片最为茂密、在风中摩擦发声最响的枝叶丛,以掌缘为刀,迅猛地横切、劈砍!
“嚓!嚓!嚓!”
几声干脆利落的脆响!不是折断树枝的沉重声音,而是如同快刀斩乱麻般切断大量细小枝条和叶柄的声响!动作精准、高效、带着一种战场清理障碍般的冷酷。
碎叶和细小的断枝如同绿色的雨点般簌簌落下,掉在树下的草地上。
他动作不停,身形在枝桠间移动,快得只留下残影。每一次手刀挥出,都有一片“噪音源”被无声地清除。几处枝叶过于密集、摩擦发声最厉害的区域,被他以最直接的方式“物理静音”。
不到一分钟。厉战从树上轻盈地跃下,落地无声,如同羽毛。他拍了拍沾上些许灰尘和碎叶的裤腿,动作依旧带着刻板的利落。
风还在吹。但头顶那棵巨大的梧桐树,被“清理”过的区域,树叶的摩擦声明显小了很多,变得柔和而细碎,不再具有那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潮水拍岸般的哗啦巨响。
他低头,看向依旧抱着他大腿、但已经完全呆住的圆圆。
“现在,”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似乎少了点惯常的冷硬,“安静了。”
圆圆仰着小脸,看看树上明显稀疏了一些的枝叶,又看看眼前这个像山一样沉默可靠、刚刚“打败了吵闹树叶”的厉叔叔,小嘴动了动,最终,一个灿烂的、带着泪痕的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开来,像雨后的第一缕阳光。
“嗯!”她用尽力气点头,小手终于松开了他的裤腿,转而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一根手指,紧紧握住。那小小的、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顺着指尖瞬间传遍全身。
厉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没有甩开那只小手,只是任由它握着,目光却下意识地抬起,越过圆圆的头顶,精准地捕捉到了后院树荫下那道米白色的身影。
林薇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职业套装的口袋里,静静地看着这边。隔着镜片,她的目光似乎格外专注,唇角不再是那种职业化的微笑,而是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带着一种深思的、近乎审视的意味。她的视线,正牢牢地锁在他那只被圆圆握住的手指上。
那股熟悉的、冰冷的被狙击镜锁定的感觉,再次顺着脊椎悄然爬升。但这一次,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捉摸的东西。厉战猛地别开视线,喉结在阴影里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警惕和一丝……狼狈的复杂情绪,瞬间攫住了他。
他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但控制着没有伤到圆圆)抽回了自己的手指,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保安亭的阴影里。深蓝色的背影,透着一股近乎仓皇的僵硬。
树荫下,林薇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镜片反射着阳光,遮住了她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极其锐利的光芒。她看着那个迅速消失在保安亭里的身影,又低头看了看沙盘里那个被圆圆放在城堡门口、孤独而坚定的深蓝色小人。唇角那抹平直的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微小的、带着深意的弧度。
空气中,那股清苦的药味,似乎又固执地弥漫开来,无声地宣告着它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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