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辆风尘仆仆却难掩精致的马车，以及车旁小厮略带傲慢的询问声，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小院刚刚因腐乳成功而升起的微弱喜悦。
林薇的心下意识地收紧，指尖悄悄攥起。经历了金属片风波、张寡妇莫名的敌意，还有镇上刘掌柜看她时那探究的眼神后，她对任何来历不明的外来者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陈家坳地处偏僻，平日里除了走村串户的货郎，极少有外人来，更别说这般一看就身价不菲的马车，车辕上雕着暗纹，车厢蒙着厚实的青布，连拉车的两匹黑马都油光水滑，显然是精心喂养的良种。这样的人，怎么会“恰好”路过，还偏偏停在自家这穷得连门都快修不起的院子讨水喝？
她快速侧头对陈大柱使了个眼色，下巴往屋里的方向微抬。陈大柱虽木讷，此刻却立刻读懂了妻子的意思，连忙转身进屋，将刚坐起来的丫丫轻轻按回床上，又拉着探头探脑的铁蛋站到自己身后，警惕地盯着院门口。林薇则抬手理了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衫，将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些，这才迈着沉稳的步子走到院门口，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篱笆门。
“正是寒舍。”林薇的语气平淡无波，带着几分农家主妇对外人的疏离客气，“几位稍等，我这就去取水。”
她转身回屋，目光飞快扫过灶台——家里的陶碗不是缺角就是裂缝，唯有一个去年用鸡蛋换的粗陶碗还算完整，便拿起碗舀了满满一碗水。
端着水碗出来时，那小厮立刻上前一步接住，动作利落却带着明显的戒备。他并未直接递向车厢，而是低头用嘴唇碰了碰碗沿，尝了一小口，确认无碍后才微微躬身，将碗小心地递向车厢窗口。林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的警惕更甚——能让仆从如此谨慎试毒的，绝非普通富商，这车内人的身份，恐怕比她预想的还要尊贵。
一只保养得宜的手从帘后伸出，指尖泛着略显苍白的色泽，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指节处带着淡淡的薄茧。那手稳稳接过水碗，车内的人依旧没有露面，只听得见清浅的饮水声，在这寂静的小院里格外清晰。
空气一时凝滞下来，只剩下风吹过篱笆的轻响和远处几声鸡鸣。林薇站在门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的人和物：小厮穿着青色绸缎长衫，腰间系着一块成色尚可的玉佩，虽沾了些尘土，却难掩体面；马车的车轮虽沾着泥点，但轮轴处保养得极好，转动时几乎没有杂音；连车旁挂着的食盒，都是上好的竹编工艺。这一切都在昭示着，车内之人绝非偶然路过的寻常旅客。
她正暗自琢磨，一阵带着暖意的微风忽然拂过小院，恰好将那坛刚开过封、还没来得及盖严的腐乳香气卷了起来。那股混合着酒香、盐香与发酵醇厚感的气味，像有了生命一般，绕过篱笆，径直飘向马车的方向。
车内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咦？”，那声音带着几分讶异，原本平稳的饮水动作也骤然顿住。紧接着，帘子被一只略显急切的手掀开得更大了些，露出一张四十余岁男子的面庞。他面容清癯，下颌留着修整整齐的短须，眼角虽带着旅途劳顿的细纹，眼神却锐利如鹰，仿佛能洞穿人心。他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领口绣着低调的暗纹，即便风尘仆仆，也难掩久居上位的从容气度。
男子的鼻翼微微翕动，目光越过林薇的肩头，精准地落在了院内墙角那口敞着半边盖子的破陶坛上，眼神里满是好奇：“小娘子，”他开口问道，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场，直接略过了讨水的话题，“冒昧问一句，那坛中是何物件？为何散发出如此别致的香气？”
她立刻敛起神色，露出恰到好处的拘谨与朴实，依着原主记忆里残存的农家礼节，微微福了一礼：“回贵人的话，那是民妇自己瞎琢磨做着玩的吃食，名叫腐乳，是配粥下饭的小菜。”她特意加重了“瞎琢磨”三个字，想降低对方的戒心，毕竟一个偏远山村的农妇，“偶然”做出新奇吃食，比“刻意”为之更可信。
“腐乳？”男子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名字，指尖轻轻敲击着车辕，眼中的兴趣更浓了，“自己琢磨出来的？小娘子倒是好巧思。不知……可否容某一观？”
“贵人不嫌弃寒舍简陋，便是民妇的福气。”林薇连忙侧身让开，示意对方随意。她心中快速权衡：对方既有意了解，藏着掖着反而引人怀疑，不如大大方方展示，反而能显得坦荡。
男子对小厮递了个眼色，小厮立刻上前，从腰间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垫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走到坛子边，用随身携带的银签挑起一小块腐乳。那银签通体发亮，显然是纯银所制——林薇心中又是一动，连仆从都随身带着试毒的银器，这男子的身份恐怕非同小可。
小厮将挑着腐乳的银签递回车厢，男子接过，先是仔细端详，他又凑近闻了闻，那股复合的香气愈发浓郁，带着淡淡的酒香和香料的辛香，让人食指大动。犹豫了片刻，他终究抵不住好奇，用银签挑了一点点，轻轻放入口中。
下一刻，男子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原本带着疲惫的面庞瞬间舒展了些，连眼神都柔和了许多：“咸鲜适口，醇厚留香，余味悠长！”他忍不住赞了一句，看向林薇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与欣赏，“小娘子，这腐乳滋味独特，绝非寻常吃食可比，当真只是你独自琢磨出来的？未曾见旁人做过？”
“回贵人，确是民妇闲来无事，看着放坏的豆腐可惜，试着捣鼓出来的，之前从未有人做过。”林薇依旧保持着谨慎，只字不提自己的来历，语气里带着几分农家妇人的腼腆。
男子沉吟片刻，指尖在银签上轻轻摩挲，忽然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抬眼看向林薇：“小娘子，实不相瞒，鄙姓周，家中在邻县经营着几间杂货铺子，偶尔也贩些南北杂货。今日本是赶路回乡，没想到路过此地，竟能尝到此等新奇美味，实乃缘分。不知小娘子可有意出售此物？价格方面，好商量。”
生意竟然主动找上门了！林薇的心脏怦怦直跳，指尖都有些发麻，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平静。她知道，此刻越是镇定，越能掌握主动权。她故意扭头看了看屋内，又低头瞧了瞧那只小小的坛子，露出为难的神色：“周老爷谬赞了，民妇实在愧不敢当。只是这腐乳制作起来颇费功夫，要泡豆、做豆腐，还要等上十几天发酵，眼下就只剩这一小坛试做的……家中幼女刚从鬼门关抢回来，身子虚弱，正愁没下饭的东西，实在是……抱歉。”
她这话看似拒绝，实则藏着两层意思：一是点明腐乳制作不易，暗示其价值；二是说明并非不愿卖，只是量少且有急用，为后续抬价和拖延时间埋下伏笔。
周老爷何等精明，瞬间就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无妨无妨，是周某唐突了。孩子身子要紧，这般美味，自当先紧着家人享用。”他话锋一转，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诚意，“不过，若小娘子日后还能做出，可否为周某预留一些？我愿以每块五文钱的价格收购，你看如何？”
五文钱一块？！林薇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一块腐乳用的黄豆成本连一文钱都不到，加上盐和酒，成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简直是暴利！她强压着心头的震惊，故意皱起眉头，露出犹豫的神色：“周老爷出价实在厚道，只是……民妇家中琐事繁多，孩子又需要照料，怕是没精力大量制作，万一误了您的事，可就不好了。”
周老爷看着她的神色，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并未点破，只是从车内取出一个绣着暗纹的钱袋，轻轻掂了掂，递给旁边的小厮：“这里是五百文钱，权当定金。”小厮立刻上前，将钱袋双手递到林薇面前，钱袋入手沉甸甸的，能清晰地感觉到里面铜钱碰撞的声响。“小娘子可先安心照顾孩子，待得空了，慢慢做便是。一个月后，我会派人来取货，有多少要多少，价格就按方才说的五文一块算，如何？”
五百文定金！一个月的缓冲时间！林薇只觉得胸口的巨石瞬间落地——有了这五百文，丫丫后续的药钱、家里的税粮，甚至扩大生产的豆子本钱，都有了着落！这简直是雪中送炭！
她强压着心中的激动，没有立刻接钱袋，而是对着马车的方向郑重地福了一礼，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周老爷如此信任民妇，这份恩情，民妇记在心里。定当尽力而为，绝不辜负您的托付。”说罢，才双手接过钱袋，紧紧攥在手里。
周老爷满意地点点头，又寒暄了几句，问了她的姓氏，得知她姓王（原主姓氏）后，便吩咐小厮：“走吧，别耽误了路程。”
小厮应了一声，利落地上了马车前的驭座，扬鞭轻喝，马车缓缓转动起来，轱辘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村道尽头扬起的尘土里。
林薇握着那袋温热的铜钱，站在院门口，望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指尖划过钱袋上细密的针脚，她的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这周老爷的出现，真的只是因为腐乳的香气，纯粹的商业嗅觉下的巧合吗？还是说，他本就冲着什么而来，腐乳只是个意外的契机？
“秀娥……那……那是谁啊？咋给了这么多钱？”陈大柱这才敢凑过来，声音里满是惊喜和惶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钱袋。铁蛋也跟着跑出来，拽着她的衣角小声问：“娘，是不是我们的腐乳能卖钱啦？”
“是个路过的商人，看上咱们的腐乳了，定了下个月的货。”林薇简略地解释了一句，将钱袋塞进怀里贴身藏好，“丫丫的药钱，还有家里的税粮，都有着落了。”
陈大柱闻言，脸上瞬间焕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黝黑的脸上笑开了花，搓着粗糙的大手，激动得语无伦次：“真……真的？太好了！太好了！这下丫丫有救了，税钱也能交了！”铁蛋更是蹦蹦跳跳地喊起来：“娘好厉害！我们有救啦！”
屋内的丫丫似乎听到了动静，虚弱地喊了声“娘”，林薇连忙应声进屋。看着儿子兴奋的模样、丈夫舒展的眉头，还有女儿渐渐好转的脸色，她心中涌起一阵暖意——希望，似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再次降临了这个饱经磨难的家。
然而，林薇并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好运冲昏头脑。安顿好丫丫后，她回到院子里，蹲在那口腐乳坛子前，看着里面温润的腐乳块，又摸了摸怀里沉甸甸的钱袋。
周老爷……邻县杂货铺……出手阔绰……行事反常……
她轻轻用手指蘸了点坛边残留的腌料，放入口中，那独特的咸香再次在舌尖弥漫开来。这腐乳滋味虽好，却终究只是佐餐小菜，真的值得一个精明的商人如此看重，甚至不惜提前支付巨额定金吗？
一丝疑虑，如同细小的藤蔓，悄然在她心底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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