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白水城沉浸在天亮前最深沉的黑甜乡中,唯有报晓的更梆声在空旷的街巷间孤独地回荡,余音袅袅,更添几分寒意。然而,城西武馆校场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数十支松脂火把插在四周墙壁的铁环上,燃烧时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偌大的场地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凝结在空气中的、近乎实质的肃杀与凝重。
十名精挑细选出的武馆弟子,已列队完毕。人人身着统一的深褐色劲装,外罩轻便的熟牛皮软甲,腰挎制式腰刀,背负硬木强弓与装满箭矢的箭壶。他们面容肃穆,眼神锐利,紧抿的嘴唇透出紧张,年轻的脸庞在火光映照下,线条绷得紧紧的,如同即将离弦的箭。队伍前方,韩刚馆主披着一件厚重的青灰色大氅,花白的须眉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凝上了一层细密的霜花,他双手背在身后,踱着步子,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弟子,检查着他们的装备与精神状态,不时低沉地叮嘱一两句关乎行军队列、夜间警戒的要领。
所有人的目光焦点,都汇聚在队列最前方那个挺拔如松的身影上——潘二郎。他今日褪去了平日执教时穿的常服,换上了一套更为利落的深灰色紧身猎装,牛皮护腕束紧,一双半旧的鹿皮靴牢牢踏在地上。一件鞣制得恰到好处、关键部位镶嵌着薄铁片的皮甲罩在外身,护心镜被打磨得锃亮,在火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泽。他那柄刃口带着细微缺刻、显然饱饮过兽血的猎刀,稳稳悬在腰侧,而那张跟随他多年、弓身被手掌磨得温润发亮的硬弓,则挎在背后,箭壶中二十支白羽箭簇排列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他面容沉静如水,看不出喜怒,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视队伍时,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让每一个与他对视的弟子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板,收敛了所有杂念。
韩刚踱到潘二郎身边,挥手示意周围的亲随退开几步,营造出一个私密的空间。他凑近些,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喉咙深处发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沉重:“二郎,该交代的路线、关卡、与青龙府接头的暗号信号,都记牢了,刻在脑子里,万不能出半点差错。”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北方漆黑的天际,仿佛能看见那崇山峻岭间的险恶,“此行……不同以往。‘黑风峡’瘴气弥漫,盗匪据险而守,凶悍异常;‘一线天’峭壁千仞,乃设伏绝地;便是那‘落鹰涧’,名虽为涧,实则绝壁深谷,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更需提防的,是人心!青龙府的人……也未必全然可信。城主此番用意……唉,深不可测。你……”他重重拍了拍潘二郎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潘二郎感到骨骼微震,“务必将这支队伍,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切莫……切莫因小失大,更不可……意气用事!”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眼中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担忧与无奈。
潘二郎深吸一口口凛冽得如同刀割般的寒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般的复杂情绪——对妻儿刻骨的牵挂、对前路未卜的忧虑、对燕枭雄深沉用意的警惕,以及肩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所带来的巨大压力。他抱拳,躬身,声音沉稳有力,不见波澜:“馆主教诲,二郎字字铭记,不敢或忘。定当谨小慎微,以保全队伍为第一要务,不负馆主重托,不负……弟兄们的身家性命。”他的目光坚定,与韩刚对视,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平静表面下,是怎样的惊涛骇浪。燕枭雄的“赏识”是裹着蜜糖的毒药,那件神秘的“贺礼”更是烫手的山芋,此行无异于刀尖跳舞。但他已无退路,身后即是需要他守护的软肋与港湾。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越过高高的院墙,投向那条被黑暗吞噬的、通往河畔小院的僻静巷弄。梅梅没有来。这是他们昨夜红烛下,含泪相互承诺的结果。她怀着他们的骨肉,情绪不宜大起大落,他更怕见到她泪眼婆娑、强忍悲声的模样,那会像最锋利的刀刃,切割他必须前行的意志。然而,这份刻意的缺席,此刻却化作了最沉重的牵挂,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从心脏最柔软处伸出,牢牢系在远方那盏为他而留的、温暖却孤寂的灯火上。
“时辰到!出发!”潘二郎猛地抬起手臂,用力挥下,斩断了所有纷乱的思绪,声音如同金石交击,在寂静的黎明校场中清晰地传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沉重的城门在绞盘沉闷的嘎吱声中,缓缓开启,如同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大口,露出外面灰蒙蒙的、被浓雾笼罩的天地。马蹄踏在冰冷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哒哒”声,镖车巨大的木轮碾过,留下深深的辙痕,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在这寂静的凌晨格外刺耳。队伍如同一条沉默而警惕的巨蟒,缓缓游出城池的庇护。潘二郎端坐马上,脊背挺得笔直如枪,目光平视前方。在踏出城门拱洞的那一刹那,他最后一次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嘶鸣。他蓦然回首,晨曦微露,给城头高耸的雉堞和了望塔镶上了一条黯淡冰冷的金边,整座生他养他的城池,依旧沉睡在薄雾与静谧之中。他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越过鳞次栉比的屋宇,精准地落在那河畔小院,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撞击,无声的誓言在心底轰鸣:“梅梅,等我,一定!”随即,他毅然转头,脸上所有柔情瞬间敛去,只剩下猎豹般的警惕与坚毅,目光锐利地投向北方那云雾缭绕、山峦如黛、充满未知与险恶的旅途,一夹马腹,催动战马,汇入前行队伍。身影决绝,迅速被渐浓的晨霭吞没,再无反顾。
就在队伍消失在官道远方拐角,最后的蹄声也被风声吹散之际,城门内侧,一处堆放废弃防城器械的阴暗角落里,一个纤细单薄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周梅梅身上紧紧裹着潘二郎平日穿的一件旧披风,宽大的披风更衬得她身形娇小脆弱。她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眼眶红肿如桃,显然彻夜未眠,且不知已默默流了多少眼泪。她痴痴地、一瞬不瞬地望着丈夫身影消失的方向,双手紧紧绞着披风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仿佛只要这样望着,就能将远去的人唤回。直到那官道的尽头只剩下空茫的雾气,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熟悉的痕迹,她才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软地靠在冰冷粗糙、布满苔藓的城墙砖上,单薄的身子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泪水再次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打湿了披风的前襟。她下意识地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覆在尚平坦的小腹上,那里孕育着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慰藉和支撑。无尽的担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紧紧包裹。
“姐……”一声带着浓重鼻音、充满心疼的轻唤在她身后响起。周小娟不知何时也寻了过来,她快步上前,扶住姐姐摇摇欲坠的身子,触手一片冰凉,让她心惊。看着姐姐这般肝肠寸断、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模样,周小娟的心像被无数细针密密扎刺,又酸又痛。她紧紧握住姐姐冰冷的手,试图传递一丝温暖,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他会没事的,姐,二郎哥他本事那么大,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她只能重复着苍白无力的话语,眼圈也跟着红了。
梅梅只是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那种将全部希望寄托于远方、自身却无能为力的巨大恐惧和失落,几乎要将她吞噬。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里之外,一条崎岖的山道上,一骑快马正披星戴月,向南疾驰。马上骑士一身风尘,眼神阴鸷,嘴角紧抿,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戾气,正是被燕枭雄一纸手谕从北境巡边任上紧急召回的白水城少主——燕十三。他刚刚经历了一段枯燥乏味、条件艰苦的边境巡查,满腹牢骚,正想着回城如何寻些乐子,却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打乱计划,心中十分不快。
“催什么催!不就是护送个破东西,还能出什么大事?”燕十三低声咒骂着,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臀上,骏马吃痛,狂奔而去。
而在白水城中心,那座巍峨森严的城主府最高望楼之上,燕枭雄正凭栏而立,玄色绣金纹的大氅在渐起的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展翅的巨鹰。他面无表情,深邃的目光穿越逐渐稀薄的晨雾,遥望着北方天际,仿佛能洞察百里之外那支渺小队伍的动向。整个城市在他脚下缓缓苏醒,炊烟袅袅,市声渐起,但他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寂静的维度。
幽泉如同从墙壁阴影中剥离出来的一部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三尺之地,躬身垂首,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消息,都散出去了?”燕枭雄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如同在询问今日的天气。
“回主上,”幽泉的声音干涩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三条互不相干、绝无牵连的暗线均已启动。‘修罗剑’现世,并由白水城武馆副教习潘二郎护送,即将途经‘黑风峡’、‘一线天’险地前往玄武府的消息,此刻应已如瘟疫般,迅速传入北地‘血狼团’,西域‘沙蝎’组织,乃至……黑风岭那些阴魂不散的残渣余孽耳中。属下可以确认,至少已有三股较大的势力闻风而动。此刻,恐怕无数双贪婪而残忍的眼睛,都已死死盯上了那辆镖车。”
“黑风岭的余孽……也动了吗?”燕枭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仿佛听到了什么特别令他愉悦的消息,“很好。十三到哪里了?”
“十三公子接到主上密令后,已连夜动身,甩开了巡边队伍,单骑疾驰。根据最新传回的讯息,预计最快明日黄昏前,便可抵达白水城。”
“嗯。”燕枭雄轻轻应了一声,转过身,目光如深潭寒水,扫过脚下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终定格在城南某个方向,“传令给他,回来后,城防日常一应事务,暂由他统领协理。特别是……”他顿了顿,语气中注入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城南‘欢喜宫’左近,加派‘机灵’、‘精干’的人手,‘留意’一切风吹草动。若有无知‘宵小’滋扰……譬如周记年糕铺这等安分商户,需得‘及时’、‘妥当’处置,以彰我城主府庇护百姓之责。”他刻意在“留意”、“机灵”、“精干”、“及时”、“妥当”几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其中蕴含的纵容、引导乃至嫁祸的深意,不言自明。
“属下明白。”幽泉的身影微微一晃,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望楼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燕枭雄独自立于穹顶之下,晨曦终于彻底驱散迷雾,将金色的光芒毫无保留地洒满大地,也照亮了他脸上那副精雕细琢、却冰冷坚硬如同玄铁面具的脸庞。他的计划,正如同这势不可挡的旭日,一步步精准地照亮他预设的轨迹。潘二郎这枚棋子,已被他亲手送入危机四伏、步步杀机的棋局中心。那柄精心仿制、足以以假乱真的“修罗剑”,便是他投下的最诱人、也最致命的香饵。他现在要做的,只是静观其变,等待各方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蜂拥而至,互相撕咬,等待那暗流涌动最终汇聚成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他尤其带着一种冷酷的玩味心态,期待着那个一直隐藏在潘二郎背后、如同雾中看花的玄机子,面对自己看重的人被卷入如此绝境,还能不能继续稳坐钓鱼台?这场由他主导的狂风暴雨,必将冲刷出许多隐藏在水底的东西。
而此时,远在数十里之外,崎岖险峻、人迹罕至的山道上,潘二郎率领的队伍,正沉默地艰难前行。山路愈发陡峭狭窄,一侧是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深峡谷,偶尔传来令人心悸的流水轰鸣;另一侧是刀削斧劈般、猿猴难攀的悬崖峭壁,怪石嶙峋,仿佛狰狞的鬼怪。茂密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粗壮的藤蔓缠绕着古树,厚厚的腐叶层散发出潮湿霉烂的气味,光线幽暗得如同黄昏。潘二郎骑在马上,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风声鹤唳,眼睛如扫描般扫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浓密树丛、每一块可疑的岩石阴影。那股自出发起就如影随形、仿佛被毒蛇盯上的冰冷窥视感,不仅没有消失,反而随着深入山林而愈发强烈和清晰。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在那片死寂却充满杀机的林海深处,有不止一双充满贪婪、暴戾和残忍的眼睛,正闪烁着幽光,死死地锁定着他们这支小小的队伍,锁定着那辆覆盖着厚重油布、承载着无限阴谋与危机的镖车。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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