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白水城,是一幅被肆意泼洒的浓绿画卷。城外山峦叠翠,草木葳蕤,连空气中都饱含着泥土的腥甜与百草疯长的蓬勃气息。然而,在这万物勃发的季节深处,河畔那座新挂了红绸、窗棂上贴着喜字的小院,却悄然弥漫开一股与这盎然春意格格不入的沉重与离愁。
潘二郎接到城主府密令已过去三日。命令由韩刚馆主亲自传达,措辞罕见地凝重:青龙府为贺玄武府主寿辰,特备下一份“关乎两府邦交”的紧要贺礼,不日将遣精锐护送途经白水城。按惯例,最后一段通往玄武主城的险峻路途,需白水城防派出得力人手协同护卫。而城主燕枭雄亲自点名,此项重任,由副教习潘二郎全权负责带队。
消息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打破了小院的宁静。这绝非往年轻车简从的例常巡边,护送之物被冠以“紧要”之名,路线又是出了名的盗匪潜踪、地势险恶,更兼城主亲自点名……种种不寻常的迹象,让潘二郎心中警铃大作。韩刚将他唤至值房密谈时,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里藏不住的忧色与再三的“万事谨慎,以保全自身为要”的叮嘱,更印证了他的不安。
周梅梅的忧惧则更为直接和深切。孕期的反应渐渐明显,她时常感到恶心乏力,食欲不振,原本被幸福滋养得红润光泽的脸颊也褪去了几分血色。但身体的不适,远不及心中对丈夫即将远行、踏上未知险途的担忧来得蚀骨。她强撑着柔弱的身子,默默地为潘二郎准备行装。每一件衣物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在春日暖阳下反复晾晒,叠得棱角分明;干粮肉脯精心烹制,耐存放又可口;就连靴袜的每处针脚都检查再三,生怕有丝毫疏漏。她沉默地忙碌着,眼神却时常飘向窗外,望着那潺潺的河水发呆,轻轻叹一口气,那叹息轻得像柳絮,却沉甸甸地压在潘二郎的心上。
这一日,天气晴好,院角那株桃树已谢了芳菲,长出毛茸茸的青涩小桃。周小娟提着一小篮新挖的、还带着泥土清香的春笋,蹦蹦跳跳地来到姐姐家。她近来出落得越发水灵,眉眼间褪去了不少稚气,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与灵动。可一踏进院门,她脸上灿烂的笑容便收敛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阳光无声地流淌。姐姐梅梅正坐在院中那棵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件潘二郎的旧衫,针线拿在手里,却半天没有落下,只是怔怔地望着虚空某处,眉宇间锁着一抹化不开的轻愁。姐夫潘二郎则在屋檐下,一言不发地擦拭着他那柄跟随他多年的猎刀,刀身在日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弧,他紧抿着唇,侧脸的线条绷得如同石刻。
“姐,二郎哥。”周小娟放轻脚步,唤了一声。
梅梅回过神,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小娟来啦。”那笑容虚弱得仿佛一触即碎。
潘二郎也抬起头,冲她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低下头,专注于手中的刀,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低气压。
周小娟放下篮子,坐到姐姐身边,拿起另一件待补的衣物,一边帮忙,一边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两人的神色。她敏锐地感觉到,这院子和煦春光下的温暖表象下,正涌动着不安的暗流。
“二郎哥,”她试探着开口,声音比平时轻柔了许多,“这次出门……是不是很要紧?我听爹说,是要护送很贵重的东西?”
潘二郎擦拭刀锋的动作顿了顿,没有抬头,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嗯,城主亲自交代的差事,去玄武府主城,路途不近,来回总要个把月。”
“个把月……”周小娟喃喃重复着,心也跟着沉了一下。她偷眼瞧向姐姐,只见梅梅手中的针线猛地一颤,针尖险些刺破指尖,她慌忙低下头,掩饰着瞬间泛红的眼圈。
一股复杂的情绪在小娟心中翻涌。她看到的是姐姐对姐夫那种近乎依赖的、深切入骨的担忧,是姐夫肩上那明显超出往常的、沉甸甸的责任和压抑的紧张。这种氛围,与她平日里在年糕铺看到的、那些为几文钱斤斤计较、为家长里短拌嘴的市井生活截然不同。它更沉重,更真实,也……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吸引力。她忽然意识到,姐姐的幸福,看似温馨稳固,实则系于姐夫一身的安危之上,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如果……如果姐夫不在呢?如果遇到连姐夫都无法应对的危险呢?姐姐该怎么办?自己又该怎么办?难道只能像现在这样,无助地等待,惶恐地祈祷吗?一种混杂着对姐姐处境的心疼、对自身无力感的不甘,以及一种模糊却强烈的、想要挣脱这种被动命运的渴望,如同春草般在她心底疯长。
午饭后,潘二郎被武馆的人叫去,最后确认随行人员名单和路线图。院子里只剩下姐妹二人。阳光透过槐树繁茂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梅梅靠在躺椅上,手无意识地轻轻抚摸着尚未显怀的小腹,望着天空中飘过的流云,眼神空洞,充满了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
周小娟收拾完碗筷,坐到姐姐身边,握住她微凉的手,轻声问:“姐,你很害怕二郎哥出事,对不对?”
梅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像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哽咽着:“怎么能不怕?这次和以往都不一样……你二郎哥他……他昨晚一夜都没睡踏实,翻来覆去的。我问他,他只说没事,可他的样子……小娟,我这心里,慌得很……”她紧紧抓住妹妹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姐,”周小娟看着姐姐脆弱无助的模样,心中那股不甘与冲动愈发强烈,她突然问道,“如果……如果我也能像二郎哥一样,有本事,有力量,能保护自己,也能保护你,你是不是就不会这么害怕了?”
梅梅愣了一下,随即用帕子擦了擦眼泪,爱怜地摸了摸妹妹的头,语气带着一丝苦涩的温柔:“傻丫头,尽说傻话。打打杀杀是男人家的事,我们女子,能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最大的福气。有你二郎哥在,他会护着我们的。”她的语气里,有一种认命般的、根深蒂固的柔弱。
这番话,像一根冰冷的针,深深刺入了周小娟的心。安安稳稳?依靠别人的保护?可是,这“安稳”是多么不堪一击!这“保护”又是多么的遥不可及!她不要这样!她不想把自己的命运,把家人的安危,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决心,如同野火般在她眼中点燃。她看着姐姐,没有再反驳,但眼神深处,某种东西已经悄然改变,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倔强和决绝。
傍晚,潘二郎从武馆回来,脸色更加阴沉。他告诉梅梅,行程已定,明日拂晓便要出发。最后的这个夜晚,小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晚饭桌上,三人默默无语,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周小娟默默地吃着饭,目光却不时扫过姐夫坚毅却难掩疲惫的脸庞,扫过姐姐强颜欢笑下那无法掩饰的苍白与忧虑。那个想要变强的念头,在她心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迫切。
夜深时分,周小娟借口铺子里还有些活计,起身告辞。走出院门,回望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窗户,她仿佛能看见姐姐倚门期盼、姐夫整装待发的沉重身影。月光清冷地洒在她身上,她却觉得心中有一团火在烧。她不要永远做那个被留在原地、担惊受怕的人!她要离开!要去寻找能让自己变得强大的方法!这个念头如同种子破土,再也无法抑制。
小院内,红烛摇曳。潘二郎最后一次检查行装,刀弓、皮甲、干粮、水囊……每一样都反复确认。梅梅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最后,将一枚用红丝线紧紧系好、还带着她体温的平安符,塞进潘二郎贴身的衣袋里。
“一定要平安回来……我和孩子,等你。”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蕴含着千斤重担。
潘二郎转身,将妻子紧紧拥入怀中,感受着她单薄身躯的微微颤抖和腹中那微小生命的悸动。他低下头,在她额间印下郑重而滚烫的一吻,声音沙哑却斩钉截铁:“等我。我一定会回来。为了你,为了孩子,谁也拦不住我。”
然而,在他坚毅的目光最深处,却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阴霾。燕枭雄莫测的用心,那件神秘“贺礼”可能带来的腥风血雨,以及近日来那种如影随形、若有若无的被窥视感……都像无形的蛛网,缠绕着他。他知道,此行绝非坦途。这或许,根本就是一个早已为他设下的、步步杀机的局。
翌日拂晓,晨雾如纱,笼罩着沉睡的白水城。武馆校场,十名精选出的弟子肃立无声,人人配齐刀弓,面色凝重。韩刚馆主亲自前来送行,又将潘二郎拉到一旁,低声耳语良久,最后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难言。
潘二郎翻身上马,勒紧缰绳。他最后回头,深深望了一眼那条通往河畔小院的寂静巷口,那里有他全部的眷恋与牵挂。他一咬牙,眼中闪过决然的光芒,沉声喝道:
“出发!”
马蹄声踏破黎明的寂静,一行人护卫着那辆覆盖着厚重油布、神秘而沉重的镖车,缓缓驶出城门,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逐渐消失在通往北方层峦叠嶂、前路未卜的官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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