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风裹挟着粗粝的沙粒，抽打在军帐厚重的毛毡上，发出沉闷的呜咽。
帐内，灯油的火苗被缝隙里钻进来的风吹得明明灭灭，映照着两张年轻却染了风霜的皇子面孔。几卷摊开的军粮册子堆在粗糙的木案上，墨迹被渗进来的寒气冻得有些发僵。
“啪！”
一份册子被重重拍在案上，震得灯盏里的油都晃了出来。
南承钰收回手，指尖还沾着册子封皮上不知何时蹭上的暗红血渍，他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目光直直刺向坐在对面的南承洲。
“大哥，清点得真是滴水不漏啊！连路上颠簸损耗的那三斗七升陈米，都算得分毫不差。这份细致劲儿，弟弟我真是佩服得紧。”
他刻意拖长了“佩服”两个字，里面的讥诮毫不掩饰。
南承洲没看那册子，也没看南承钰脸上那层薄冰似的笑。他的目光落在案角一盏将熄未熄的油灯上，火苗挣扎着，映在他深潭般的眼底，跳动着难以捉摸的光。
他搁在膝盖上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佩刀，冰冷的刀镡，那上面繁复的云纹硌着指腹。
“职责所在。”南承洲的声音和他的表情一样平，像结了冰的河面，听不出底下的暗流，“粮秣乃军之命脉，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陆将军在前方浴血，后方补给若出纰漏，你我担待不起。”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和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
就在这时，帐帘猛地被掀开，裹挟着一股刺骨的寒气冲进来一个满面尘灰、嘴唇冻得发紫的传令兵。
他顾不得行礼，胸膛剧烈起伏着，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冲破帐顶的亢奋。
“报——！大捷！陆将军又胜了！连克两城！北狄王庭的狼旗都给砍倒了！敌军主力溃退百里！”
南承钰霍然起身，脸上那层讥诮的薄冰被狂喜冲垮，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
“好！打得好！陆铮将军果然是我大梁的定海神针！”
他几步冲到帐门口，想亲眼看看那溃败的敌军烟尘，又猛地刹住脚步，回头看向依旧端坐的南承洲。
南承洲放在刀镡上的手指，在听到捷报时，他抬起头，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笑意，心里如释重负的放松了下去。
南承钰大步走回来，带着一身寒气停在案前，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钩子一样紧紧锁住南承洲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蛊惑又充满试探的意味。
“大哥，听见了吗？北境撑不了多久了！这帮蛮子骨头再硬，也架不住陆铮这把快刀连番劈砍！投降，是早晚的事！”他顿了顿，身体又压低了几分，气息几乎喷到南承洲的耳廓，“仗打完了，我们……也该回去了。”
他直起身，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意味不明的笑，环视着这简陋、充满皮革和铁锈味道的军帐，语气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轻松，又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利。
“出宫的日子，近在眼前了。咱们的府邸，内务府不是早早就督造好了吗？就等着主人回去了。”他的目光最后落回南承洲脸上，笑容加深，带着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探究和挑衅。
“大哥，回去之后……那个位置，你真的一点都不想？弟弟我……可不信呐。”
“不想”两个字被他咬得极重。
南承洲的身体绷紧了一瞬。他缓缓抬起眼，迎上南承钰那双亮得惊人、野心几乎要破瞳而出的眸子。
帐内昏暗的光线在南承钰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将他嘴角那抹志在必得的弧度勾勒得格外清晰。
南承洲看着这张与自己有几分相似、却在此刻显得如此陌生的脸，一股寒意从握着刀柄的掌心蔓延至四肢。他一直知道这个三弟同他一样不甘人后，心思活络，却从未想过，那份隐藏的心机与赤裸的渴望，竟已深重至此。
他没有回答。帐内只剩下风穿过缝隙的呜咽，和灯油燃烧时偶尔爆出的轻响。
兄弟二人隔着木案，一个眼神锐利如鹰隼，一个沉静似古井，无声的对峙在捷报带来的短暂欢腾后，显得格外沉重而冰冷。
…………
千里之外的宫墙内，却是另一番景象。时近正午，春日暖阳慷慨地洒在重华宫西侧的小演武场上。
允堂小小的身影正努力与一柄几乎要与他等高的沉重木剑较劲。他穿着合身的杏黄色劲装，额发被汗水濡湿，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小脸憋得通红，牙齿紧紧咬着下唇，每一次奋力地劈、刺、撩、挡，都伴随着一声稚气未脱的闷哼。胸前的衣襟随着动作起伏，那枚系着细细金丝绦的青绿小葫芦也跟着跳跃，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碧色光泽。
“腰沉下去！腿站稳！手腕发力！”负责教导的侍卫统领赵乾声如洪钟，严格地纠正着每一个动作。
允堂憋着一口气，按照指点调整姿势，再次挥剑劈出。这一次动作明显流畅有力了些。赵挺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赞许。
“嗯，这一下有点样子了！殿下歇会儿吧。”
允堂立刻把沉重的木剑往地上一拄，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他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胸前那个冰凉的小葫芦。
歇了不到半盏茶功夫，他又自己抓起了木剑，眼神亮亮的。
“赵统领，再来！”
练完功，允堂回重华宫洗去一身汗，换了身清爽的月白色常服，胸前的小葫芦自然又端端正正地挂好。带着宫女太监，脚步轻快地穿过御花园繁花似锦的小径，去看望住在永和宫的丽妃叶清涵。
永和宫正殿内熏着淡淡的梨花香。丽妃叶清涵正坐在窗边的绣架前，听到通传，放下手中的针线，含笑看着跑进来的小人儿。
“母妃！”允堂规矩地行了个礼，小脸上还带着运动后的红晕。
“快起来，我们十五殿下今日练功辛苦了。”丽妃声音温柔，示意宫女端上早就备好的牛乳羹和几样精巧的甜点。她注意到允堂胸前那个眼熟的青绿小葫芦，笑着问。
“这宝贝葫芦戴着呢？可见是真喜欢。”
允堂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嗯！祖母给的！父皇也有一个！”他献宝似的把小葫芦托起来给丽妃看，又指了指自己的腰带位置，“父皇那个系在这里！堂堂的挂在这里！”他比划着，满是骄傲。
丽妃看着他天真无邪、毫无阴霾的笑脸，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带着纯粹的喜爱。她拿起手边绣了一半的扇子，指着上面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老虎。
“瞧，母妃给你绣的扇坠子，像不像我们小老虎一样神气的十五殿下？”
允堂立刻被吸引过去，凑近了看，发出惊喜的赞叹。殿内一时充满了温馨的笑语。
这份温馨并未持续太久。允堂刚用完点心，正捧着丽妃给他的一本新得的画册看得入神时，大宫女锦秋脚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脸色有些异样。
她走到丽妃身边，俯身低语了几句。
丽妃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慢慢敛去。她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浑然不觉、正津津有味翻着画册的允堂，最后落在他胸前那枚随着呼吸轻轻起伏的青绿小葫芦上。
那抹温润的碧色，此刻在她眼中，却莫名地刺眼起来。
锦秋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惊惶。
“……宫里都在传，说陛下……对十五殿下格外不同，连御用的物件都赏了……还、还有人说，太子殿下前些日子在御书房议事时，似乎惹了陛下不快……更有甚者，竟、竟敢私下议论……说陛下怕是有易……易储之心了……”
“荒谬！”丽妃猛地低斥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意，惊得锦秋立刻噤声垂首。
丽妃胸口微微起伏，指尖用力掐进了掌心。
她看着允堂那张全神贯注于画册、纯净得不染尘埃的小脸，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寒意同时攫住了她。这孩子……他懂得什么？他不过是得了父皇的宠爱，像所有寻常人家的幼子一样！那对葫芦……不过是孩子气的分享！怎么就成了……
“母妃？”允堂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抬起小脸，茫然地看向脸色发白的丽妃，“您怎么了？不舒服吗？”
丽妃迅速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尽管那笑容有些僵硬。
“没什么，母妃只是……坐久了有些乏。画册好看吗？”
“好看！”允堂立刻被转移了注意力，指着上面一只色彩斑斓的大鸟，“这个！母妃，这个鸟叫什么？”
“这叫锦鸡……”丽妃顺着他的话回答，声音却有些飘忽。她的目光再次掠过允堂胸前那枚小葫芦，只觉得那抹青翠此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头。
宫里的流言，从来不会空穴来风。是谁？是谁在借一个无知孩童的纯真之举，搅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目标究竟是允堂，还是……东宫？
她不敢深想，只觉得这春日午后的永和宫，温暖的花香里，悄然渗入了一丝令人心悸的阴冷。
允堂毫无所觉，依旧兴致勃勃地翻着画册，小葫芦在他胸前轻轻晃动。
殿外，微风拂过庭院，几片早开的花瓣被吹落，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过朱红的窗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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