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府内院的松涛阁,门窗紧闭,隔绝了初春庭院里草木萌动的清新气息。
沉水香在博山炉里静静燃烧,青烟笔直,却驱不散室内的沉闷。
太子南承瑾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手中捧着一盏雨前龙井,茶汤澄碧,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脸。对面,他的小舅,太师府如今的当家人之一,吏部侍郎蒋文柏,正焦躁地搓着拇指上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
“瑾儿,”蒋文柏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却像烧红的针,试图刺破南承瑾平静的表象。
“宫里那些沸沸扬扬的话,你当真半点没往心里去?陛下对十五皇子的培养……如今连市井小民都在嚼舌根了!”
南承瑾眼皮都没抬,轻轻吹了吹茶盏里浮着的嫩叶,声音平稳。
“谣言罢了,孤知道。”
“知道?”蒋文柏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又猛地意识到失态,强行压低,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急切。
“知道你还坐得住?!无风不起浪!瑾儿,你想想,这九年,陛下待十五皇子是何等光景?自打他落地就抱进重华宫亲自抚养,同吃同住到九岁!那是什么恩宠?那是把眼珠子剜出来捧在手心里疼!你再看看你,东宫离重华宫多远?陛下召你过去,几时有过这般亲昵?”
南承瑾放下茶盏,白瓷底轻轻磕在紫檀案几上,发出“叮”一声脆响。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着蒋文柏。
“父皇待十五弟亲厚,因他是幼子。儿臣是太子,自当勤勉政事,为君父分忧。亲昵与否,岂可等同视之?”
“分忧?”蒋文柏几乎要冷笑出声,他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空间里踱了两步。
“是!你勤勉政事!可陛下呢?他让那九岁的黄口小儿听政!前日户部奏报江南春汛,陛下在紫辰殿竟当着大臣的面,问十五皇子有何看法!
那孩子懂什么?不过背了几句圣人言!可陛下呢?龙颜大悦!这是分忧?这是在给你这个太子看!是在明晃晃地抬举他!”
他猛地停在南承瑾面前,俯视着依旧端坐的太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忧虑和更深沉的暗示。
“更别说……当年国师批命之言……”
提到“批命”二字,南承瑾搁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的蜷缩了一下。
“那孩子的命格,生来就与你相对!是你帝王路上的劫数!当年他刚落地,你三舅就……”他话到此处猛地顿住,眼神闪烁了一下,掠过一丝阴霾,随即又急切道。
“你那时心软,顾念什么手足之情,优柔寡断!结果呢?你三舅倒是替你动了手,却把自己搭了进去,落得个暴毙的下场!这就是血淋淋的警醒啊瑾儿!”
松涛阁内陷入死寂。沉水香的烟雾袅袅上升,盘绕在两人之间,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蒋文柏急促的呼吸声清晰可闻,他死死盯着南承瑾的脸,想从那上面找出一丝裂缝。
南承瑾沉默了片刻。缓缓站起身,玄色太子常服上蟠龙暗纹在幽暗的光线下隐隐流动。他比蒋文柏高出半个头,此刻站起,那份属于储君的威仪便无声地弥漫开来,竟让焦躁的蒋文柏气息微微一窒。
“小舅,”南承瑾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您和外祖母,多虑了。”他目光直视着蒋文柏,清晰地说道。
“父皇让允堂听政,是见他天资聪颖,九岁便能文善武,想让他早早历练,将来好成为我的臂膀。父皇从小教导他,只让他亲近于我这位太子二哥,这份用心,绝非你们所想的那般不堪。”
他微微侧身,朝着内室的方向略一颔首。
“外祖母身体欠安,承瑾不便久扰。宫中尚有要务,先行告退。请外祖母务必保重身体。”
语气恭敬,却带着明显的疏离和不容挽留的坚决。
说完,南承瑾不再看蒋文柏变得难看的脸色,转身,大步走向紧闭的阁门。腰间悬着的蟠龙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撞上紫檀椅背,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
“太子!”蒋文柏在他身后不甘地低唤了一声。
南承瑾脚步未停,伸手拉开了厚重的门扇。门外庭院里清新的空气和明媚的春光瞬间涌入,带着初绽玉兰的甜香。他迈步而出,阳光落在他线条冷硬的侧脸上。
就在走下台阶,经过一丛开得正盛的玉兰树时,他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住了旁逸斜出的一枝洁白花枝。
“咔嚓。”
一声轻不可闻的脆响。那截开得最盛的玉兰枝条被他生生折断在掌心。
洁白的花瓣碎裂,粘稠冰凉的花汁瞬间染红了他的指尖,在阳光下,竟有几分刺眼,像未干的血迹。
他面无表情地将那支残花丢在脚下,脚步未停,径直朝府外走去。
蒋文柏追到门口,只看到太子挺拔却显得孤冷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以及地上那枝被碾入尘土、沾染着点点“血迹”的玉兰花。他扶着门框的手,背上用力泛起青筋,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回东宫的马车里,南承瑾靠在软垫上,闭着眼。
指尖残留的花汁粘腻感挥之不去,像某种不祥的印记。
小舅的话还缠绕在他心头。
“你三舅父替你动了手……”
“血淋淋的警醒……”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深处是翻涌的暗流。
不是他们想的那样?他方才在太师府说得斩钉截铁,可心底深处呢?父皇对允堂的偏爱,是真;让允堂过早接触朝政,也是真。那份毫无保留的亲昵,是他这个太子从未得到过的。父皇……真的只是想培养一个辅佐他的弟弟?
不,不能乱。南承瑾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父皇教给他的帝王心术,正在一步步应验。
大哥南承洲随军押粮,看似低调,其心难测。而三弟南承钰……想到那个在朝堂上自请边镜时的眼神,还有平日里……,南承瑾的脊背就窜起一股寒意。
南承钰的野心,从上朝第一天起就没掩饰过,拉拢朝臣,打压他这边一系,手段日渐狠厉。所幸,父皇至今是站在他这边的。允堂……允堂也确实从小只亲近他这位太子二哥,这是父皇刻意引导的结果。
只要他不犯错,牢牢抓住父皇和允堂,稳住太子之位,优势定然在他这边。
这次突如其来的谣言,矛头直指允堂和他,看似离间天家父子兄弟,但搅浑了水,最终得利的会是谁?
背后推波助澜的手……南承瑾眼神冰冷地投向马车外飞速倒退的街景。
南承钰,是你吗?
……
御书房。
这里的气氛比松涛阁更沉凝百倍。窗棂紧闭,光线幽暗。
南烁坐在宽大的御案后,指尖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枚碧玉小葫芦,温润的触感似乎也无法驱散他脸上的寒意。
张敬贤垂手肃立在御案一侧,暗卫总管张敬忠则躬身站在下方,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
“查清楚了?”
南烁的声音不高,平平的,听不出情绪,却让张敬忠的头垂得更低。
“回皇上,”张敬忠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谨慎,双手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躺着两粒黄澄澄的金瓜子。
“谣言最初,是从贤妃娘娘宫里的三等宫女春杏嘴里传出来的。
她收了这两粒金子,在浣衣局和几个相熟的宫女闲话时,故意将陛下赏赐十五殿下葫芦、让殿下听政、以及……太子殿下某次在御书房议事时告退后,陛下似乎叹了口气这些小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出去。经查,这金子……出自永宁侯府的外库。”
永宁侯,正是贤妃的母家。
张敬贤适时地补充道。
“老奴顺着春杏这条线,又查了近日宫内外接触。发现太子殿下今日出宫去了太师府。而太师府那边……似乎也有人在推波助澜,将谣言往‘陛下有意易储,属意十五殿下’的方向引。”
“贤妃……永宁侯府……太师府……”南烁缓缓地重复着这几个名字,手指从小葫芦上移开,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那“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御书房里,敲在下面人的心尖上。
张敬忠和张敬贤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
突然,南烁嘴角向上扯了一下,竟发出一声低低的轻笑。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反而带着一种淬了冰的森寒。
“呵……”他看着御案上那两粒刺眼的金瓜子,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那枚随着他动作轻轻晃动的青绿小葫芦,碧玉在幽暗的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朕还没死呢,”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就有人这么迫不及待地惦记着朕的位置,挑拨朕的儿子们骨肉相残?”
他的目光抬起,落在虚空某处,锐利如刀锋,穿透了紧闭的窗棂,仿佛要将那散布谣言的黑手凌迟。
“好得很。”南烁唇齿间缓缓吐出三个字,脸上那抹冰冷诡异的笑意加深,“朕的十五皇子如今,倒成了一面照妖镜,什么牛鬼蛇神,都急不可耐地现了形。”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张敬忠捧着的锦盒。
“那个春杏,还有经手过这金子的永宁侯府管事,你知道该怎么做。至于贤妃……”他顿了顿,指尖敲击桌面的节奏快了几分,“让她好好在宫里‘静养’,无事就不要出来了。
永宁侯教女无方,罔顾圣恩,其爵位……降为永宁伯。”
“是!老奴遵旨!”张敬忠心头一凛,立刻应声。
“至于太师府那边……”南烁的目光转向窗外,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更添了几分莫测,“敬贤。”
“老奴在。”
“去库里,把前些日子高丽进贡的那支百年老山参,给太师夫人送去。就说……太子孝心,感念外祖母的病中牵挂,特请朕赐下此参,望老夫人安心静养,勿要再为旁事劳心伤神。”
张敬贤心头雪亮,立刻躬身。
“老奴明白,这就去办。”
南烁挥了挥手。张敬忠和张敬贤无声地躬身退下。
御书房内只剩下南烁一人。
他重新靠回宽大的椅背,手指再次抚上腰间那枚小小的青绿葫芦。冰凉的玉石触感透过衣料传来。他想起允堂献宝般将葫芦塞进他手里时,那双清澈见底、毫无杂质的眼睛。
“父皇一个!堂堂一个!”
孩子稚嫩欢喜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南烁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拿起案上一份关于北境战后安置的奏折,朱笔蘸满了墨,落笔的瞬间,手腕沉稳有力,不见丝毫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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