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猎猎,将山里的夜色撕开一道道晃动的橘红色影子。马蹄扬起的尘土尚未完全落下,在火光中翻滚。
南烁端坐于骏马之上,玄色大氅包裹着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可火光映照下的面容,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他的目光,直盯在茅草屋前那个单薄的身影上,仿佛要将这数月来的寻找、焦灼想念都在这一眼中弥补回来。
东远像一个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允堂身前半步的位置。
他微微弓着背,右手反握着匕首藏在袖中,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眼神冰冷地扫视着马队和为首的那个男人,评估着每一个可能的威胁。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硝烟味。
允堂站在那里,山风吹动他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角,猎猎作响。
他的脸色在火把的映照下,苍白得近乎透明,脊背却挺得笔直。他看着马背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那双曾经盛满孺慕和星光的眼眸,此刻很是平静。
南烁被他这死水般的平静刺得心头一痛,那声酝酿了许久、带着复杂情绪的“允堂”脱口而出后,紧随而来的命令,却带着些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恳求。
“跟朕回去。”
这四个字未能激起允堂眼中半点涟漪。
允堂缓慢地摇了摇头。
“陛下,”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风的呜咽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那称呼冰冷疏离,割断了眼前温情脉脉的假象。
“这里没有您要找的允堂,也没有十五皇子允堂。”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南烁骤然缩紧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只有庶民,安生。”
南烁握着缰绳的手收紧,手背青筋暴起。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那股混合着帝王权威被挑战的怒意和恐慌,几乎要冲口而出。但他强行压下了,声音克制压抑而显得愈发低沉沙哑。
“允堂!那日……是父亲气糊涂了!那些话……不作数!你跟朕回去,一切……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你还是朕最疼爱的皇子!”
他试图用往日的宠溺来软化眼前这块坚冰,甚至不惜推翻自己金口玉言的旨意。
允堂听着这话,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和以前一样?如何一样?是回到那个充斥着算计、猜忌,连身边最亲近的人都可能是眼线的牢笼?是继续做那一枚被他握在掌心、用以制衡帮扶太子的“福星”棋子?
他看着南烁,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情绪,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嘲讽和疲惫。
“回去?回到哪里去?回到那个我敬爱的太子哥哥随时可能再次对我下毒的地方?还是回到您那权衡利弊、可以随时牺牲任何一个儿子的棋盘上?”
他轻轻抬起自己缠着布条的右手手腕,那道狰狞的疤痕在火把下无所遁形。
“陛下,父子缘分,在那把匕首挥向这里,您亲自挥的刀,在冷眼旁观下旨的时候,就已经断了。”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箭矢,射穿了南烁所有试图粉饰的伪装!他脸色瞬间煞白,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不是这样,想说自己当时有多么迫不得已,想说自己只是……可所有的话语,在允堂那洞悉一切、冰冷彻骨的目光下,都显得无力。
“不是……朕……”南烁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连他自己都厌恶的虚弱。
“陛下!”一直沉默的东远踏前一步。
“安生如今只想在此处安稳度日,求陛下成全!”
他不再称呼“公子”,而是直呼“安生”,这无疑是在南烁燃烧的怒火上又浇了一瓢热油。
南烁的目光射向东远,那里面翻涌着被冒犯的帝王之怒。
“你这背主的奴才!朕还未治你拐带皇子之罪!”
东远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身形稳如磐石。
“我的主子,只有安生一人。”
这话彻底激怒了南烁,也打破了他最后一点试图维持和平解决的幻想。他抬手一挥,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酷与威严,下令。
“来人!将这个忤逆拐带皇子的奴才,给朕拿下!”
身后的侍卫齐声应诺,刀剑出鞘的铿锵声瞬间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寒光在火把下闪烁。
允堂看着那些朝东远逼近的刀剑,看着马背上那个面容冷硬、终于撕下最后一丝伪装的南烁。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荒芜的平静。
他轻轻推开挡在他身前的东远,向前走了一步,独自面对那森然的刀剑和帝王之怒。
“陛下,您可以带走我的尸体,但带不走一个想要活下去的‘安生’。”
他站在那里,身后是摇摇欲坠的茅草屋,身前是皇家铁骑。单薄的身影在火光和刀光的映衬下,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又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南烁看着这样的允堂,看着他眼中那冰冷的目光,心里酸涩却又气愤。
他不是以皇子的身份,而是以一个“人”的身份在说这话。
场面的气氛紧绷到了极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拿下!”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刀锋划破空气,带起森然寒意,直指挡在身前的东远。
东远眼中厉色一闪,一直反握在袖中的匕首瞬间出鞘,在火把映照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他没有丝毫犹豫,身形迎上,匕首与最先劈来的腰刀悍然相撞!
“铛——!”
刺耳的金铁交鸣声炸响,火星四溅。
东远手腕一沉,虎口瞬间崩裂,鲜血顺着匕首蜿蜒流下。他闷哼一声,却半步未退,另一只手扣住那侍卫持刀的手腕,猛地一拧!骨骼错位的脆响令人牙酸,那侍卫惨叫着松开了刀。
但更多的刀剑已然袭到。
东远陷入重围,他身形腾挪闪避,匕首挥舞成一片光幕,每一次格挡都伴随着肌肉撕裂般的痛楚和飞溅的血花。他不再是那个沉默的“内侍”,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凶兽,每一招都带着杀人命的狠厉,死死地将所有攻击拦在允堂三尺之外。
南烁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团,死死锁住一直静立不动的允堂。
他看到允堂脸上那近乎漠然的平静,心头那股邪火越烧越旺。一夹马腹,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竟直接撞开两名缠斗的侍卫,冲到了允堂面前!
“跟朕走!”南烁低吼着,探身伸手,径直抓向允堂的手臂。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允堂那粗布衣袖的刹那——
允堂他侧身,脚步一滑,以一个极轻灵却又带着滞涩感的动作,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南烁这一抓。同时,他一直垂在身侧的左手抬起,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样式普通、却闪着幽冷寒光的匕首。
那匕首的尖端,不偏不倚,正正指向南烁的胸口!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打斗声戛然而止。
东远喘着粗气,浑身浴血,惊骇地望向这边。
侍卫们也停下了动作,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用匕首指着皇帝的少年。
南烁伸出的手突兀地僵在了半空中,仿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流淌。他缓缓地低下头,目光紧紧地盯着那距离自己心口仅有寸许之遥、微微颤动着的匕首尖端。
那匕首的寒光在他的眼前闪烁,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心脏剧烈跳动。
他艰难地抬起头,视线沿着那冰冷的匕首,缓缓地移向握着它的那只手。
那是一只苍白而瘦削的手,手腕上还缠着一条刺目的布条,仿佛是在掩盖着什么伤口。
当他的目光最终与允堂的眼睛交汇时,他看到的是一双平静冷漠的眼睛。那双眼眸中像是一潭死水,让人无法窥视到其中的真实情感。
南烁感到了刺痛。这股刺痛从心脏迅速传遍了他的全身,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允堂,声音沙哑微颤抖的问。
“你……你拿剑……指着我?指着我这个……父亲?!”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那双惯于掌控一切、深邃威严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匕首的寒光。
允堂握着匕首的手稳如磐石,唯有那细微的颤动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他迎视着南烁那受伤的目光,脸上面无表情。
“陛下,您认错人了。我只是个庶民,安生。哪里……有什么父亲。”
他微微偏头,目光扫过那些虎视眈眈的侍卫,以及被打伤在地、依旧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东远,最终重新落回南烁脸上,语气客套冰冷的逐客。
“这里是我家。请陛下,带着您的人,离开。”
“你家?!”南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好!好一个‘你家’!好一个‘庶民安生’!”
笑声戛然而止。
南烁的脸色变得铁青,眼中情绪被暴戾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允堂,那目光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
后仰侧身绕开允堂。
“锵——!”
一道银光从他腰间弹出——那是一柄薄如蝉翼、软如绸带的软剑!剑身在他内力灌注下绷得笔直,剑尖颤抖,发出嗡嗡的轻鸣,在火把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
他没有再看允堂,而是将所有的怒火和失控,全部转向了那个在试图冲破侍卫包围、想要回到允堂身边的东远!
“你这背主的狗奴才!”
南烁手中软剑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啸音,直刺东远后心!
东远正全力格开侧面劈来的一刀,察觉到背后那致命的寒意,他瞳孔骤缩,想要闪避。
“噗嗤——!”
软剑刺入了东远的右肩胛骨下方!剑尖透体而过,带出一蓬温热的血花!
东远踉跄一步,用匕首拄地才勉强没有倒下,但整个右臂已经失去知觉,鲜血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体。
“东远!”允堂一直平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他失声惊呼,握着匕首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指向南烁的匕首,也随着他心神的剧震而垂落了几分。
南烁缓缓抽回软剑,剑身上的血珠滚落,在泥土上溅开点点暗红。
他看也没看重伤的东远,仿佛只是随手碾死了一只碍事的虫子。他的目光偏执地落定在允堂身上,看着他脸上那终于出现的惊慌和痛苦,南烁的心中怒气升起。
他就是要让他痛,让他知道违逆自己的代价!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掌控这天下的人!
“现在,”南烁甩了甩软剑上的血珠,一步步向允堂逼近。“跟朕回去。否则,下一剑,刺穿的就是他的心脏。”
允堂看着倒在血泊中、气息奄奄却依旧努力想看向他的东远,看着南烁那步步紧逼、毫无人性的威胁。
抬起手中的匕首。
他以为自己可以挣脱,可以拥有新的生活。可在皇权面前,他所有的挣扎和坚持,都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他缓缓抬起头,看向南烁,那双曾经清澈的眸子里出现了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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